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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命比纸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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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驱逐的蓬莱子弟大都去了各大仙山打秋风,只有少部分贪于享乐,流连仙都,为偶然现身的妖魔所伤。
故而长命绳不时常有用,一振鸣便是什么穷凶恶极的大妖。
简繁之费尽半条命才从九尾妖狐手下救出一个同门。
斩缘剑沾染妖狐的血气,归鞘时依旧淋漓。
简繁之撑俯在石壁上,捂住被抓伤的胸口,这魔气霸道地侵入他丹田,纵使本体已故也能在他识海内掀起波澜。
他顾不上检查那同门的伤势,只知尚留一口气在。
青缘换形走到同门身旁,他掌心攥紧的不是什么符纸灵器,却是一块蓬莱弟子名牌:灵芷峰·卢丹丘。
青缘用简繁之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去探卢丹丘体内情况,叹道:“伤得不轻,丹田俱碎,恐难再修道了。”
简繁之吸纳周遭的灵气,压抑内体内翻涌的妖魔之力,额间金莲显现,方才不被夺取心神。他呕出一口黑血,踉踉跄跄地走到卢丹丘身旁,把他翻身,使气道通畅。
卢丹丘身上并无明显外伤,下巴胡子都要长过禅净,脏破的布衣显露他的不修边幅。
“典型的灵芷符。”青缘抚平卢丹丘胸前贴的丹符:“许是这符才让他免于一死。”
简繁之把人扛在肩上,回到客栈时没力气同侍者交流,便把他随意扔在地板上,径自修炼去了。
睁眼对上一双幽怨的瞳时,一拳差点打在卢丹丘脸上,急急收住。
“你是无情道简繁之?”
“是。”
“我是灵芷峰卢丹丘,久仰久仰。”
简繁之不知道回答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卢丹丘很没礼貌地像观猴一样从左到右从上至下打量简繁之:“喔喔,无情道原是这般流动灵力的吗?”
简繁之额头青筋隐隐突起,卢丹丘黑色的胡子上仍沾那狐妖的血,腥味让人烦躁不堪。
“你太臭了。”
卢丹丘闻言低头嗅了嗅,皱眉欲呕:“你说得对。”
竟在他面前就要直接更衣。
简繁之闭上眼,一句话也不想再跟他说。
待梳束好自己,卢丹丘抬步欲离,想了想还是回身朝简繁之鞠了一躬。
“谢师弟搭救。”
简繁之挥手,不大在意地让他走,却愣在这个面容白净剑眉高耸的男人面前:“你是谁啊?”
“卢丹丘。”
他救回来的不是一个老头吗?
卢丹丘的乌发有些卷,散乱地搭在肩上,眸中坚毅:“我与那狐妖命中注定有一战,望小仙再遇到我之时,莫要搭救。”
青缘在识海说:“从来只见人惧死,却少见这般向死的。”
“那狐妖已被斩灭。”
“他不会死。”卢丹丘直言:“这世间万物都不会亡。”
灵芷峰性格怪异的子弟与无情峰好像有得一比。
简繁之摇头:“他气息已逝,又为斩缘剑所斩缘,何来活路?”
卢丹丘自觉言不及义,拽着简繁之起身:“你同我来。”
回到狐妖栖身的山洞,他的尸体已消散一半。
“你看,他在轮回中寻我。”
简繁之如堕雾中,这个人醒来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没听懂。
卢丹丘见简繁之无所触动的模样,往他额上贴了张黄符,让他眼中一如自己瞳中所见。
“世界是由缘线组成的。”
世界万物都了无颜色,一望无际的灰,数千根缘线红得刺目,它们带走生机,带走情爱,带走欢愉,唯余扰人的纠缠,怎样也斩不断。
“这是…无情缘道?”
“这是我的灵芷缘道。”
换而言之,可信度不高。
简繁之不大相信:“符意为你所造,缘线由你命名,你自说勘破天道,叫人如何能相信。”
卢丹丘笑了笑,走到那狐妖身旁,数道纷繁的缘线钢筋般贯穿他的魂灵,与他缠绞在一起。
“我自说不敢称之为天道,可放眼轮回,你难道不信么。”
简繁之抬剑寒光乍现,割断那些似乎要与他困斗一世的缘绳,可藕断丝连,草死种存般滋长,望不尽他的眉目。
“没用的,斩缘剑斩缘的前提是六合之外有天君,茫茫尘世,你我不过两只蜉蝣。故而人才有置生死于度外,为心中所思一搏的气力。”
简繁之不明白,他把黄符从额上撕下,卢丹丘俊朗的面容仍在眼前,他的眸中依旧映着尘世的星光。
“我不懂…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是缘指引我至此的。”卢丹丘朝山洞外走,让简繁之跟上:“你就要渡凡劫了,我能感到,你此行必比常人艰险。”
他们行至一静潭边,卢丹丘手指沾水,涤净指缝。
简繁之觉此人并不简单,问:“你渡过凡尘劫?”
“渡过。”
“心魔劫呢?”
“也渡过。”
面前这位论资排辈的话竟跟禅净是一个资历的?
简繁之先前对他不太尊重,这时候说不出话来。
卢丹丘似乎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说:“你不用有顾虑,我只比你大百岁而已。”
那不就是天才吗?灵芷峰何时有……
“我跟你说这番话,原本是想为你的道散些迷雾,这般看来,又帮倒忙了。”
水珠顺着卢丹丘面颊湿了乌发,披散在肩上,他手触简繁之眉心:“尊者?嗯……此金莲已无用了,你要小心堕魔。这几日你便跟着我吧,我代你师父,教些东西。”
简繁之颔首,寸步不离跟在他左右。
大朵的阳光弥漫云雾,树叶上流淌的悠然顺着叶梗滴落到地,梨花落尽,也可能不是梨花,衬得路途愈遥,忘却的俗世便愈是朦胧。
简繁之不问他们要去哪,卢丹丘也什么都不说。
他们交谈不算少,但已离了高深,朝着浅显去了。
卢丹丘找到的灵力浑厚之处,比简繁之发现的灵力至少充盈三倍,简繁之修炼时,他便在一旁看着,守着这个捡来的道人。
“你不修练么?”
“我丹田早碎了,废人一个修不了。”
“战狐妖之前就碎了?”
“是啊。”
“我还以为我搭救你只是给你添乱。”
“倒也没有,你只是减慢了我投入下一个轮回的速度。”
“这是你的命运吗?”
“这是每个人的命运,只是他们逃,我不逃。”
在死亡面前,简繁之是否也能如此坦然呢?
风若蜀锦,勾勒这个如画的仙镇,与仙都相比,这里更多几分质朴与纯实,节次鳞比的房屋,邻居往来走动,一切都显得和和气气。
简繁之的肩被一少年撞了一下,掉落一个布袋。
简繁之刚要伸手去捡,卢丹丘却止住他的动作,自己躬身捡起,还掸了掸上面的灰:“敢问小仙急急忙忙要去哪里?”
少年的笑不染尘杂,嘴角咧开露出洁白的牙齿:“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今天我们卢大师从蓬莱归,要给每个乡民占卜呢!”
简繁之与卢丹丘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睛中看到了些许疑惑,他们打扮成乡民的模样,决定去探探那什么“卢大师”的究竟。
队列长得看不到尽头,由日暮到日出,不知翻转了几个夜晚,才好不容易挨到门口。
简繁之用灵力隐蔽身形,想跟着卢丹丘进去,不知怎地被识破:“这里只许一位进。”
卢丹丘朝简繁之点点头,只身便要跨过门槛。
简繁之忽然拽住他的衣袖:“我先进吧。”
卢丹丘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中。
与想象中不同,里面光线柔和,卢大师身材魁梧,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方小凳上,请简繁之入座。
简繁之刚想开口询问,便被抢先问出口:“你是不是想问我名讳?”
“是。”
“吾名卢丹丘,乃蓬莱山灵芷峰大师兄。”
简繁之毫不表露惊讶。
此时分晓谁是孙悟空,谁是六耳猕猴并无太大意义。
“你是不是想说……外面那位才是卢丹丘?呵呵,你相信眼见为实吗?何为虚,何又为实,我与他,真真假假,无人能辨清。”
简繁之不言语,他就自己转过话题:“旁的杂话说多了,接下来我为你卜卦。”
他的手悬在简繁之颅顶,似乎指尖真的挑过那些缘线,颅内酥麻地震颤着。
“你…认识黎三墟?”
这回简繁之是真想拔剑架在他脖颈,逼问他是何人了。
“别…别着急,我还没看完。哦,你与她需还一世缘。”
“还缘是何意?”
“是不是有人诋骗你做全因果之人替他消伐难?”
简繁之握紧剑柄,死死盯着他的脸,显然盯不出答案
“哈哈,你被卷入别人的因果了,可怜的孩子。”
他凭空画出一道符篆,交付到简繁之手上,慷慨地说:“不收蒙昧之人的钱。”
简繁之还想问什么,被识海内卢丹丘的传音打断:“出来吧,繁之,是时候了。”
他们擦肩而过,卢丹丘曾叮嘱过,如果不想被窥探过往,便不要回眸。
他的身影,缀在帷幕之间,被悄无声息吞没。
“别回头,往前走。”
不知为何心突然重若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猛然勒紧的长命绳要把简繁之拖回那是非之地,可他已携剑走远。
用牙尖抵住那红绳,面已绽出条条青筋,竭力不让自己回眸。
卢丹丘手中一定攥着属于他的名牌,再一次证明他的道,他唯一的道。
就像他曾说的:“劫不只有情情爱爱,清白,赞誉,以及心中无法释怀的永恒,都将成为劫难。”
他叫他一往无前,却任自己留在身后,锁在轮回中。
他的道,他的名,他的缘线。
“毋需冗杂。”
轮回会证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