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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鹤唳华亭 ...

  •   瓦瓴之上可遥望城外森然的柏木,子规啼叫之声让弦月空显寂寥,倾下的桂魄也似苟延残喘,叹息生前未完的遗愿。

      简繁之仰头灌下大半壶白酒,被裴以已制止:“这样喝酒伤身。”

      裴以已喝酒的模样像在饮茶,唇按压杯盏轻轻抿,不知不觉清酒入喉,醉意阑珊。

      “你第一次喝酒在什么时候?”

      简繁之回想着,因酒而混沌的脑海,似乎更好回忆殊情。

      那是他少年初离宫观之时,心中隐隐有被弃之凄凉。

      受凡人所蛊:“此处的女儿红,一杯见故人,两杯得酣梦,三杯登天堂喔!”

      他不求什么登天堂,他只想再见宫观,问那个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可烈酒入喉,除了灼疼,再品不出其他。”

      裴以已轻笑。

      酒的醇厚辛香,要在饱经沧桑中方得显现。

      “那你后来会喝酒了吗?”

      后来?渡雷劫前仍不知,渡雷劫后离不开。
      他甚至埋怨自己为何不在天雷将至时饮一壶,那样于黄符浸满鲜血之前,他当是能见一眼宫观。

      师尊睥睨俯视他也无所谓,师尊弓腰垂怜也无所谓,简繁之只是想要他的玉手抚在自己脸上,轻声唤他一句:“繁之。”

      不知不觉间,似乎有些醉了。想到旧址满墙的血符,想到梦中携无情剑远走的宫观,想到他吻自己丝毫未夹杂一分爱意的唇,想到自己毫无追究便接纳的卑微,想到纯惜宁付清白的爱,想到一样会落得凄惨的小雪……

      酒入的明明是咽喉,却从眼尾留下,一道一道如天堑般横贯他的无情道,让他踟蹰无前。

      裴以已伸手把简繁之的头拐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轻轻拍他的背:“我们小繁之渡了那么多苦。”

      泪流下时是无声的,只闻少女温言软语拂过耳尖:“仙都言登天道九九八十一难,你我只渡了几难,便泪沾衣襟,并非我们软弱无力,是天道不容。”

      “你说啊,无垠的仙途怎样才算走到头?”

      泪流干的简繁之回应:“又有何许人能走到头?”

      “因人设道的你呀。”裴以已轻抚着简繁之乌发:“每位仙的仙途都不同,尽头所在自然也不同,似我这般弃道之人,才是真真望不尽。”

      简繁之摇头不甚赞同,视线接不到她双目,她凝望那弯月,似乎又要零落飘散。

      “你怎会同二师兄同道而行?”简繁之想用话语挽留她。

      “我跟许多人同过路,可你师兄非要改他的道,叫我不再孤苦,其实我无孤也无苦,但做不到他那般无悲也无喜。他的无情道是悲惭的仰慕,我便当积阴德,送他证道。”

      “你是想看他能走几何路。”

      裴以已苦笑道:“冷漠些说,就是这般。”

      苍生大义谁都能喊,在未成之前,除了一言不发,都当空口无凭。

      “我有地方安置那个孩子,还是说,你想将她留在身边?”

      简繁之垂眸答:“她应留在人世。”

      “哪有应不应,你我以为,如今仙在仙界,魔在魔界,其实六合之中,三界又有何区别?只是人界短,仙魔长。”

      天际已如鱼翻身般露出鱼肚泛着粼光的白。

      静默已久的简繁之终于说:“你是蓬莱的全因果之人,无上尊者想寻你回蓬莱。”

      “你也希望我回去么?”

      “意愿在你。”

      “我已经见过尊者了,并非是我不愿回蓬莱,是我回不去。你信吗?于金光中蓬莱命已定,唯有登天道,才能为三界寻生机。”

      “你要登天道?”

      裴以已不可置否,殝首轻颔,似乎在肯定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我想从天君的位置俯瞰,看天道还能留几分柔情给沧澜。”

      青缘于简繁之识海望着她,似乎她真的能做到。

      两个人于清晨前回房,小雪今日起得格外早,抱住简繁之的腿,问:“爹爹,我们今天去哪儿玩啊?”

      简繁之抚摸她的头,不敢对上她期盼的眼睛。

      三个人离开客栈,裴以已带路,走到一富贵人家面前叩门。

      里面的仆役一打开门见了裴以已便跑回屋通知主人。

      静候片刻,小雪耐不住性子问简繁之:“爹爹我们在做什么啊?”

      简繁之只是把手放在她后脑勺上,一言不发。

      不久,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从其中走来,见到裴以已热泪盈眶,抓着她的手,不知道在说什么。

      应该是准备妥当了,裴以已朝简繁之勾了勾手,让他把小雪带上前来。

      妇人怜爱地抚摸小雪的脸说:“好孩子……”

      小雪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含水的乌瞳难以置信地抬眸看着简繁之,看着他后退,却发不出哭声。

      她装作很乖的样子,轻轻挣开妇人的手,静立在简繁之面前。

      “爹爹……”

      话未说成,泪意先落。

      光着脚踩雪的话,就像踩在燃烧的刀刃一样,这种感觉蔓延了简繁之全身。

      他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接小雪的泪珠,没舍得碰她。

      小雪泪意盈盈地展开双臂,而简繁之再也不会抱她了。

      “别走……别丢下小雪…爹爹……”

      简繁之狠下心来:“我不是。”

      “你就是!是你捡我养我给我煮东西吃……你是爹爹…别丢下小雪……求你了……”

      好像听到心砰的一声绽开,似琉璃般碎了一地。

      简繁之又后退一步,掌心的泪灼烧皮肤,正在剖析他灵魂深处,诉说他的低劣。

      “对不起。”

      小雪听过很多次简繁之说对不起,或是因为食物太烫烫到她的舌头,或是因为没看见不小心绊倒她,或是因为惹她伤心宽慰着拂去她的泪。

      可没有一声,像此时这般决绝。

      小雪是小,但她不是不懂事。

      她缓缓垂下索求怀抱的手:“爹爹,你走吧。你不要小雪,小雪也不会讨厌你。”

      简繁之看那妇人,多愁善感的她早已哭湿了手帕,注视着他们父女别离。

      “她会对你很好。”

      “可是你对我也很好,所以爹爹,小雪不怪你……小雪会一直记得你的…爹爹……呜呜……”

      “你可不可以也不要忘记小雪……”

      小雪一直不认为无情道上真无情。

      因为没有感情的人,从来不会说对不起。

      更何况他的手曾经那样温暖、真挚。

      裴以已拉着简繁之的衣袖,想让他静默不语地离开。

      行至长安尽头,简繁之蓦然回首,以为早已于视野消失的小雪还在,小女孩抱着他的腿拖他的脚步唤他爹爹……
      “不要忘记小雪……”

      他怎能忘得掉。

      “我忘不掉的。”

      或许,是酒还没醒,他才会把这一句话一遍又一遍重复,念给心里的小雪听。

      入人世,沾染一身尘缘;出人世,斩断羁绊情丝。如若这便是修性…那些性纯如雪的人,究竟度过多少伐难呢?

      裴以已站在简繁之身前,忽而拔剑直指他眉间。

      几乎是条件反射,斩缘剑铿锵打断她的剑,才发现那只是一根装在剑鞘里的木棍。

      “你要去哪里。”

      简繁之不明白:“我不知。”

      “一边走路一边思道是个不好的习惯。”

      “嗯。”

      裴以已抓住他手腕长命绳的一角,斩断他的犹豫不决:“你回仙界去,蓬莱的未来不是绑在你手腕上吗?”

      “可……不应是我。”

      裴以已有些无奈地笑了:“没有什么应不应,你也不要说你做不到。刚才的树枝我用了十成的力,可你依然挡下了,你扛得起长命绳,也应当扛起蓬莱。”

      蒋顾言终于开口:“况且你成功救了我,不是吗?”

      迷惘散尽,简繁之御剑离开。

      蒋顾言问裴以已:“你当真用了十成力?”

      裴以已摇头叹息:“顾言,你跟着我这么久,这都看不出来?”

      蒋顾言只是摸不清,也看不透裴以已所思所感。

      “你为何…利用我引简繁之过来,又为何知他在附近?”

      裴以已不回话,晌久,待雪花融化在手心,打湿掌纹。

      她才道:“轮回中住得久了,便什么都知道。”

      简传霜啊简传霜,你又要走你的老路……

      ……

      高崖之上生有悬铃花,青缘回眸看闭目修炼的简繁之,轻言:“天君无所喜,偏爱这悬铃花,你可知为何?”

      “不知。”

      “它的花语是矢志不渝。”

      青缘抬剑斩落这花,让它飘飘荡荡坠入崖底,碎裂成泥。

      那是矢志不渝的爱。

      青缘不认为,这次简繁之也选错了道。

      他走到简繁之面前,食指触碰他的眉心。

      简繁之灵力顺着灵络流入青缘的身体,似嬉戏般,在他体内闲逛,轻轻护住缺失心脏的胸膛。

      青缘没忍住笑了,说:“你太善良。”

      简繁之睁开金色的双眸,回:“我不觉得。”

      四指贴在他面颊,青缘俯下身,闭目与他额间相抵,共享窥见的天机。

      “天又在警告你呢。”

      简繁之毫不在意:“自从用了血罚术后,不一直这样吗。”

      “不是的。”

      青缘守了魔尊五千年,怎会连他的气息也分不清。

      “他在看着你呢。”

      “让他看吧。”

      “他进了你梦么?”

      “嗯。”

      青缘原不想再问的,可简繁之主动回答:“他说他为报恩情,送我个百毒不侵之体,如果不想被仙人察觉魔气妖力在我体内扎根,我别无他法。”

      他不想他被宫观尝过的灵力是苦的,也不想被人发现私修魔族术法受师尊唾弃。

      “他肯定跟你要了些什么,魔尊虽重义气,但却不是个报恩情的。”

      “灵魄。”

      青缘无奈地叹气,抚摸简繁之的额角:“难怪身上一直有烙印,他有说什么时候要吗?”

      “我死之后。”

      “也算是个不错的交易。”

      简繁之拿出不知何时摘的一朵悬铃花,缀在青缘耳边,月白色的花衬他浅青色的发,微微弯唇一笑。

      天君雪胎梅骨,不喜任何生灵。

      从来都只有青鸟,思慕高崖边垂坠的悬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鹤唳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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