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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番外一 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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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口渡一役,贺平楚率十五万人与太子赵光乾三十万精兵鏖战,两日后,三十万精兵尽折,刘光乾被贺平楚部下生擒。
刘光乾由昔日万般尊贵的太子殿下变作了阶下囚。他被关在营中,手脚都拖着镣铐,被重兵密不透风看守,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早没了半点皇亲贵胄的尊严。
平日里没人和他说话。贺平楚历来军纪严,没因为这次是不同于往日的造反就松弛下来,是以就算太子被栓在眼前,也没人好事地去问他什么问题。
刘光乾已经死了弟弟,宫中只剩个半朽的老皇帝,他坐在帐中灰尘弥漫的地上,时常能听见帐外传来的捷报。贺平楚的捷报。
他知道这天下很快就不会再姓刘。他预感不会错,正如他很早就知道贺平楚终有一天会要反。他只是没想到贺平楚动手会这样快,按他的预料,本该是再迟两年。
若是再迟两年,老皇帝该驾鹤西去了,他收集好的账目也可以拿出来了。届时他照着名单灭尽那些蛀虫,加之兴太学,用良臣,这刘姓天下不知是否能有几分转机。
可贺平楚选择了在羽翼未丰、刚刚站稳脚跟的时候反,硬生生提早了两年——为什么提早两年?
刘光乾能看出来,贺平楚很急。他从前深知贺平楚一贯的打发,那和贺峥一脉相承——诱敌深入,徐徐推进。可在鸦口渡,他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往日的贺平楚。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打得这样急,这样凶,那是完全不要命的打法。十余万人被他打出滔天气势,全军上下都像杀红了眼。刘光乾做好的应对全部作废,三十万大军溃不成军。
贺平楚究竟在急什么?刘光乾唯独想不明白这点。
他坐在地上沉思,长而不平整的指甲随意在黄土上勾画。送饭的守卫掀了帘,如鬼魅般默不作声走进来,将碗摆在他面前。
刘光乾抬起头,看着眼前人。常年的思虑会体现在一个人的面相上,刘光乾的一双眼也由此显得阴鸷。他开口时嗓音沙哑不似常人,是久未言语的缘故:“这几日一路向北转移,约莫明日就能入京了?”
守卫不言语,视他为空气,这便要往外走。
刘光乾又问:“贺平楚闲着吗?我要见他。”
守卫这才终于开口:“贺将军说过,他不见你。若非要见,便等你下狱再见。”
刘光乾一顿,待回过神,守卫早已离开。
下狱,自然指的是皇城脚下的天牢。
事到如今,刘光乾也明白,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跪在父皇面前立下军令状,带走的三十万人几乎可说是朝廷最后的防线,可他孤注一掷,终是败了。与此同时,也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留在京城的禁军在面对贺平楚时根本守不了几日。
的的确确是要变天了,没人能来救他。朝廷早无多少肱骨之臣,武将当中更是无人能与贺平楚抗衡。刘光乾不会责怪父皇错杀了贺峥,他该杀,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者怎会不由人忌惮?
贺家几辈人为刘氏立下汗马功劳,自有功臣簿记其姓名于其上,这却与杀他不冲突。“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是贺家一贯的作风。贺峥的存在就像一把锋利的剑,日夜悬在刘氏头上,这剑一日不折,刘氏就一日不得安生。
刘光乾只怪父皇听了太后的话,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一句“祸不及稚子”,贺平楚捡回一条命,成了继贺峥之后悬在刘氏头上的第二把剑。
如今这剑终于斩下,刘光乾只能徒劳地闭上眼。他知百年后青史上不会有他姓名,至多只有寥寥几句,提一句“太子乾败于鸦口渡,经数日薨”。
刘氏气数已尽,这天下改姓贺是迟早的事。
他在帐中数着天光,半月后便被押着北上,亲眼见到了破开的城门。空气中有血腥味,刘光乾套着枷锁,轻微地转动头部,见到一路上门户紧闭,窗后偶有惊惶闪过的人脸。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贺平楚终究还是没耐心等城内受降。
尸体大抵是已经情理过了,沟渠内的水却还是浑浊的红。刘光乾默默注视着那血水蜿蜒,被一掌拍在脑后:“东张西望看什么?!”
他笑了笑,没说话。
下狱后贺平楚果然如约来见他,刘光乾坐在地上,只有天窗投射下几缕晨光,隔着一道道栅栏,眼前贺平楚长身而立,面容在浮动的昏暗中并不分明。
贺平楚先开的口:“最迟后日,便要将你午门问斩了。你做的账簿我已命人收好,来日问功受勋,也给你记上一笔。”
刘光乾笑了笑:“多谢。只是我以为你会对京城百姓手下留情。”
贺平楚似是也笑了,只是笑意冰冷:“我杀的人已经不算少,还要什么名节可言。”
刘光乾勾着嘴角,半阖着眼,只觉得昏沉。他缓缓开了口:“这天下终究是改姓了贺,我无话可说。如今你既是愿意来见我,我有一个问题,和一个请求。”
贺平楚道:“你说。”
有根稻草扎着了刘光乾的后背,他挪动了一下,一字一顿说:“我想问问你,棠月的死,究竟是不是你那身边人所为?”
贺平楚不动,不说话。
刘光乾死死盯着他,良久,他扯出一个笑:“好,好,我知道了……”
他低下头,笑了几声,饱含讥讽地开口:“我该怎么说你呢……贺将军?想留下的人一个都没能留下,这滋味不好受吧?”
贺平楚突然略微弯了腰,当着刘光乾的面呕出一口血。
刘光乾顿了顿,盯着那地上的一滩血迹,随即便做出恍然表情:“哦,我说你为何打得那样急,原来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他往前凑了些,捧着脸看贺平楚:“那这皇帝给谁当?龙椅还没坐热,就转手送给他人,你还喜欢给别人做嫁衣裳?那你这辛辛苦苦打了三年,为的却不是你自己,只是为了给你爹一个交代?”
他啧啧两声:“二十年来背着这么沉的东西,我都可怜你。”
贺平楚缓了片刻,直起腰,随手擦去唇边血迹。他喉中涌上血腥气,声音也沙哑了些,说:“这天下无论改姓谁,对黎明百姓来说都会比姓刘好。”
刘光乾的嘴唇已经干裂开,有些刺痛。他舔了舔,一嘴咸腥的血味。他动了动喉咙,说:“若是后人再不肖?”
贺平楚还是笔直站着:“若是后人不肖,自会有枭雄再反。天下涛涛,轮不到你我做主。”
刘光乾默然片刻。贺平楚看着他,道:“还有一个请求,你说。”
刘光乾往后一靠,重新倚在了墙上。他轻声说:“我求你,在我斩首后,将我与阿棠合葬一处。”
贺平楚没应。
刘光乾再度开口,声音有些发颤:“我早知她是你胞妹……我待她是真心。”
贺平楚终于说:“可她待你未必是真心。”
刘光乾肩膀颓然塌下去。他双手摆放在膝头,十指抖动着,声线已经颤到失控:“我知她只是逢场作戏,对我没有情谊,可是,可是我终究是对她狠不下心,我明知她在我身边是个威胁,可我……可我……”
贺平楚说:“她未必愿意与你葬于一处。”
刘光乾崩溃地哽咽。他贵为储君,从小便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如此模样更是丑态,自从五岁那年被太傅罚过后,他便从未再哭过。只是他眼前却不可抑制浮现出棠月,她走后他便从未停止过想念,如今只是想要与她合为一坟,他心底却知道她不会愿意。
贺平楚在外边站了片刻,终究还是走了。刘光乾听见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终于捂着脸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