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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鱼尾赤(五)灭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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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灭门
夜雨骤停,却没有万物初新的生机感,反而再也盖不住周遭的森森阴气,让人觉得分外沉重。
“这种天气最适合养小鬼喽。”顾行漫不经心道,又观察着萧肃有何反应。
顾天师刚刚祭出的并不是定身咒,而是一道驱邪咒,最主要的效果就是将缠身的邪祟驱除体外、无处遁形。
萧肃看清了那一双双凝视他的眼睛,每一位的主人都是故人。
从这森森阴气中,大约钻出了三十多号鬼,一水儿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怎么看都不像有这么大怨气的主,顾天师差点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
上至七八十的老者、下至三四岁的奶娃娃,看样子是一大家口人。这群鬼显然失了神志,又因为没有修出肉身,只能咿咿呀呀吵个不停。
除了灭门想不到化为厉鬼的理由。
“阁下怕不是杀了这一大家子才沾上怨气的吧,那可真是罪孽深重呀。”顾行戏谑道,“这么小的小孩子都舍得下手...好可怜呀。”
“啪”一下清脆的藤蔓抽到了顾行嘴上。
“什么不知道的话就不要妄言旁人家事。”萧肃冷冷说道。
什么,原来你才是被灭门的那一个,谁有此等通天的本事。
顾行心底暗暗震惊,当然怕被打肯定不敢这么说出来。
“这就是阁下不愿让我祓除的理由,舍不得亲友正常,可是让他们化作怨魂久久不入轮回可不是好事。”顾天师坚持己见、业务为上。
“你是天师,难道还觉察不出来,他们是如何到我身上的?”
顾天师定睛细看,这一大号鬼身上似乎都被打了奇怪的烙印、显然是有主的。有主的魂灵只听命于主人,只要有聚魂灯、招魂幡之类容纳魂魄的法器在,便是不死不灭的杀器。
但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主的怨魂附在别人身上的,与怨魂隔得远了不能完全掌控,使不出全部的威能。
怨魂附身一类的诅咒之术是仙门禁术,何况为了炼化怨魂还屠了别人满门,这只有恶贯满盈的魔修才干得出来。
他啐了一口骂道:“哪个魔修干的啊,心这么黑,不怕祖坟被刨了全家被拉去炼尸啊。”
“所以别嫌命长趟这趟浑水。”
萧肃望着一张张故人面庞,心头百感交织。
他本想伸手去摸一个小女孩的发顶,却只有冰冷的雨珠从叶间滑落到手背上,早已遗忘前尘化为凶魂厉鬼的小女孩还把这一个动作视作攻击,但有顾天师的驱邪咒在,她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不满。
就算被炼化过也依旧孱弱的魂魄,稍有不慎、就会失去所有的容纳之所。
顾行将这一切收在眼底,他心软,向来是最看不得生离死别的,他原以为萧肃亲历这些后能掩面而泣,结果萧肃别说落一滴泪根本没一点表情。
只能说修无情道的不需要感情,既然不需要感情,为何还执念于死去多时之人,萧肃活到现在没被自己累死真是个奇迹。
又想到那人嘴上冷漠,但愿意给不相识的店家做驱邪的镇物,也不愿让自己趟浑水。与其说无情,倒不如说是牵挂了太多人。
顾行不知是心生怜悯,还是那泛滥的正义感在鼓动自己,又做起了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来。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
他唱诵起《招魂》,依旧是荒腔走板的熟悉风味,不能怪天天听天上琼音的宁王殿下耳朵刁,就算是萧肃这种山间修士听到也直捂耳朵。
“唱什么《招魂》啊,这么难听活人都被你吓跑了!”萧肃恶狠狠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果然听顾天师开嗓,所有人的反应都是一样的
人是受不了,但好像对鬼挺有效,只见原本没有神志只会咿咿呀呀的鬼魂们,渐渐安静了下来,甚至孱弱的魂魄也清晰了好几分。
“这本身也不是给活人听的,你瞧他们多喜欢听得多入迷。”顾行很满意自己新的听众,得意得要把尾巴竖起来了。
但很快,萧肃就惊于眼前的变化——
只见他家满门老小幽幽开口,吐出三个有些含糊的字:“俱归矣。”
他听得真真切切,才更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这样不靠谱的《招魂》都能起效果,怕是得气死古今千载无数以法术招致魂魄的修者。
他看着故人们逐渐清晰的身影,依旧不忍触碰,只低声问:“还记得我嘛?”
周围沉寂,无人应答,果然不能对唱出来的《招魂》有期待。
“他们不会回答你的了,只有施展回魂之术的人才有发问的资格。”顾天师解释道,他本想抽出双手结印,可无奈自己被困得结结实实,只得一脸无辜的看向萧肃,“道友把我手捆住了,没法继续作法呀。”
他模样生得乖巧,只要不开口,任谁看了都会心生好感。只可惜,全被一张嘴败坏了,哪怕此刻示弱,萧肃也觉得是这家伙在讨巧。
“知道了。”他解开术法,藤蔓瞬间从顾行身上灰溜溜地散去。
顾天师又打量了一下这三十几号鬼,老的太老怕神智不清、小的怕是连发生了什么都没记住就被迫开启鬼生,剩下的一起问太耗费灵力了,于是随机挑出了一个看起来最经事的中年人。
“就你了,过来。”他双手结印,将一丝灵流渡到了中年人身上。
这丝灵流在他身上缓缓游走,小心翼翼地避开额间的烙印,生怕点亮上面的禁咒。
他刚从高楼起落的悲梦中惊醒,眼前不是舞榭歌台,也非陋室空堂,不知身处何处,抑或今夕何年,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环顾四周,身侧满门老小俱在,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神情涣散像是丢了魂魄,万幸万幸看来得以保全性命。
而他面前却立着两人,黑衣的青年冷峻倨傲,一身肃杀之气,但总感觉有些面熟,白衣的不过是个少年人,不曾说话先带笑。一黑一白,一嗔一喜,莫不是撞见了鬼差?
他连忙扑通跪下欲要陈说冤情,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白无常”双手在胸前着一个奇怪的手势,幽幽开口问他:“名氏。”
怪哉,鬼差索命不是跟着生死簿嘛,为何明知故问?但他不得不答。
离奇的是嘴张得老大,依旧发不出一丝动静。
“白无常”顾行开始怀疑自己的坏运气是不是延续到了今日,不会随便一选选了个哑巴吧,他转过头,一脸尴尬地看着萧肃,问道:“萧道友,你家不会有人天生不能言吧...”
“你这天师怎么当的,难道不知,若是生前被拔舌、剜目,重刑之下怨气太深死后即使散作魂魄也会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萧肃反而质问起顾天师来,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悲悯,然而他双手攥拳极力控制着情绪,话音听上去还是在颤动。
听得顾天师气不打一处来,魔修手段果然残忍,不过他肯定打不过所以只能打打嘴炮:“当真是心狠手辣,就不怕遭报应嘛。”
“是啊,就不怕冤魂索命嘛...”萧肃喃喃低语,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痛苦之事,竟发狠一拳打在树上。
中年人只觉气氛压抑得能折杀鬼,莫不是不回答问题惹得鬼差大爷不快了,他连忙捡起地上的树枝笔画了三个字。
萧文龁。
“萧文乞?”他不认识第三个字,只能猜作“乞”音。
这也说明聪慧多闻的顾天师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个字念龁,有空多读点书吧。”萧肃又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我又不没听过这名字,不认识字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顾行小声嘀咕着,心想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名氏有什么值得开卷的,他继续发问:“何日而终?”
“徽宁元年八月十四。”
他看着地上的时辰想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毕竟十二年前他才六岁,还在乡间抽乌龟玩泥巴。
“何不归去?”
这大概是每个天师都会问的一个问题,若非执念太深,又怎会徘徊人间至今呢?
只见萧文龁恳切地看着二位鬼差,还带着对前生的执着与不甘,似乎有一肚子的怨忿不平想要倾诉,可他有口不能言只能独自吞咽。
最后只化作了地上笔画转折格外分明的四个大字——怨仇难消。
白白遭受灭门之祸,何其无辜,顾行对这“怨仇难消”深表同情,他扭过头看着一旁一言不发的萧肃,想的却是此人到底怎么招惹的魔修。
萧文龁注视着杀气外露的萧肃,虽说有些吓人,但面目不黢黑也不狰狞,细眉长目、仙风道骨反倒像极了画中仙神,透着凡人勿近的冰冷。
只是看久了当真像极了生前一位故人,孤魂怎么敢和阴差攀关系呢,但他还是斗胆提着树枝落笔。
地上又多了两个格外亲昵的字眼,灵奴。
大夏人常以“奴”为乳名,常见的不过是什么“阿奴”“奴奴”“奴儿”之类的,世家大族可能会起作“檀奴”“僧奴”,“灵奴”听上去风雅得无边无际。
不过再风雅,不也还是个呼唤稚子的乳名,不在“奴”字行列里的顾天师暗自嘲笑起来,为了防止被灭口,只限心里想想。
萧肃得到了前面想要的答案,他早就过了能随意宣泄情绪的年纪,早年修习的又是最能遏制欲念的心法,喜怒哀乐形于色是奢侈更是罪过,谁能想到只凭这两个字眼,竟能轻易催得一滴泪下。
可惜,来不及寒暄几句,这丝并不强盛的灵流便已耗尽,化作飞尘消散于黑夜。
顾天师本以为是子夜时分阴气太过深重,灵流才消耗得格外快一些,便自嘲起来:“大意了,竟然忘了掐算时辰,真是对不住。”
“那还真是学艺不精呀...”更加阴气深重的好像是黑脸的某人。
失效的好像还有顾天师的招魂之术。
只见周遭顿时腾起黑雾,游魂脱离了他的禁咒,遁入了森森黑雾之中。
游魂还会自己回去?顾行头一次碰上这种状况,一时疑惑不解,正想凑近黑雾观摩一番,却被突然生长的枝条绊住了脚步。
“当心。”萧肃淡淡说道,反而催动灵流重新召来法器在手,谨慎得有些过头。
“难不成还会有鬼张牙舞爪爬出来嘛。”顾行不以为意,“萧道长这样强盛的灵流,怎么会有不长眼的鬼凑过来呢。”
“油嘴滑舌...”
不过黑雾很快便融于夜色,寻不得一丝痕迹,顾行着实有些失望。
见黑雾散尽后周遭一丝灵气也无,萧肃才收回铁鞭,勉强舒展眉心。
“我就说吧,卿与我同侧,怎会有自寻死路的小鬼撞上来。”
“自寻死路的不就近在眼前么,”他又运转灵流,生成了隔绝阴气的结界,“阴阳有道,序不可乱,天师还是莫要惊扰夜间的生灵了。”
这个结界也落在了自寻死路的顾天师身上,他一面感叹着这个结界的精妙,一面又觉得萧肃面冷心热看上去不近人情实际上反倒很容易心软。
“夜间要是有生灵,还要天师做什么,但魑魅魍魉确实招惹不起,不妨...”
本想再蹬鼻子上脸戏谑一番,却不想熬了夜赶了路醉了酒淋了雨施了咒的身子吃不消,话还没说完便腿一软两眼一闭不知今宵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