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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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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肆虐,金乌西沉。
景州城北,清水巷,现下虽酉时未至,天色已晦暗不明。
苏半锦从城外匆匆赶回,一进门便直奔书房。动作间,她裙角微乱,青色细布上露出些许草屑泥痕。
“阿锦,北境三州还是没有消息递出来?”
“师父,闵州玄斗自八月起就再无消息,而弘州玄危、怀州玄虚自九月起也断了联系。”
简陋长桌前,苏辕听闻北境记闻使失联,不禁捋起长须,许久未发一言。
苏半锦见老者硬生生揪掉两根胡须,忙将手中密信递去,“师父,要不这次小报就用师兄从京城带回来的消息?”
“那得先看看你师兄在信上写了些什么,”苏辕正欲接过信笺,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晃了晃脑袋,又将手缩回去,“阿锦,你念念罢。”
“是,师父!”
“光佑二十一年,冬月初九,十万北境军并五千破云军与沙胡二十万大军在闵州决战。翌日寅时,闵州城破,北境军忠武将军柯靖、督军御史游骑将军楚清和战死,十万北境军并五千破云军全军覆没……”
“十万五千人……这些将士都是为守护大黎而死!”苏辕哀叹一声,紧接着问道,“那其他州传来的消息如何?”
窗外暮色渐浓,苏半锦放下信,取来灯盏点燃。等书房微亮,她敛眉垂首,复又读起其余消息。
“孟河中游以北的苍州、涟州等地连日大雪,孟沉湖冰合;以南的姚州、江州、施州等地也开始飘雪。”
“东南沿海茗州、越州等地近日强风不断,吹,吹……”
念到这儿,苏半锦强撑着掐了掐掌心,咬牙继续,“吹翻了数艘出海船只。”
“嵘州以西以及琛州以南今年冬天也比往年更冷,出现了牲畜冻死的情况。”
“除此之外,南方七州记闻使均在信中提起,民间出现一个名为“皓日教”的神秘教派,教众多是些穷苦百姓。”
…… ……
苏半锦每念完一条,老者的眉头就收紧一分。
等所有消息念完,苏辕额前皱纹似又深了几许。
今年这个冬天,怕是难熬。
他沉吟片刻,叮嘱道:“阿锦,将这些消息都整合起来,先递给你师兄。待他看过后,再定下小报内容。还有,你记得传信给南境记闻使,让他们多留意那个‘皓日教’。”
“是,师父。”苏三两轻应一声,收起密信,正要退出书房,耳边又传来老者声音。
“阿锦,若是玄斗他们在半月之内还没有消息,那我便亲自去趟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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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景州城南,乔宅的下人们神色慌张,步履匆匆,东院里处处皆是一片忙乱景象。
今日午后,从京城来乔家做客的谢家十一郎突发高热,昏厥不醒,这可吓坏了如今是乔家主母的谢家姑奶奶。
事态紧急,乔大夫人赶紧吩咐管家将外院小厮分出去四拨,一拨由乔家大郎领着,去刺史府衙请谢使君,两拨分别去城东杏和堂、城南昌仁堂寻大夫,至于最后一拨,则是去找那位不见人影的乔二郎。
“夫人,夫人!”
“钦儿呢?寻到了没?”
“门房说,谢使君前脚去刺史府,二少爷后脚便出了门,还说是要去芳醉楼定桌席面,好给谢家小少爷接风。但小的去芳醉楼找了一圈,并未寻到二少爷……”
“这小子,又跑去哪里鬼混了!”床榻旁,乔大夫人气得一跺脚,头上钗环晃晃悠悠,叮当作响,“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若他不赶紧回来,那年后进京之事……”
不等她说完,一旁候着的老嬷嬷立即上前,轻声相劝,“夫人莫气,二少爷正值爱玩闹的年纪,待他再大些,自然会沉稳下来。况且,自谢使君来景州任职,二少爷已经许久没去那些酒肆歌坊。老奴之前听东院小厮说,二少爷近来迷上了听故事,常常去城西茶楼……”
乔大夫人闻言,忙对传话的小厮吩咐道:“那你赶紧再去城西找找!”
说罢,她回头看眼床榻上的昏睡少年,面上忧虑之色更重。
月初,安定侯府老夫人病重,京中传来一封急信,将时任景州刺史的谢九郎喊了回去。许是祖孙情深感天动地,九郎回京不过几日,老夫人身体竟有所好转。九郎见老夫人无大碍,随即返回景州任上,只是,他此次出行还带上了胞弟十一郎。两人进城后,九郎将胞弟送来乔宅,便匆匆赶回府衙处理公务。哪知这十一郎身体如此娇弱,在东院没待多久便倒地不起。
想起谢晏昭午后晕厥那幕,乔大夫人又一跺脚,焦急道:“大夫呢?怎么还没到?”
话音方落,顶着双环垂髻的小丫鬟急匆匆跑进厢房,其身后不远处,一位发丝斑白的瘦小老者肩挎药箱,快步追来。
“夫人,大夫来了,昌仁堂孙大夫来了!”
乔大夫人见来人是城内最负盛名的神医,顿时神色一松。不等老大夫上前行礼,她赶忙让丫鬟领着人走到床榻前,“孙大夫,快来看看我这侄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今日约莫申时,这孩子突然昏倒在房内,身上高热不退,直到现在都没醒。”
孙大夫迅速放下药箱,伸手探向榻上少年的额头。不料刚触到那光洁如玉的肌肤,他干树枝一样的手指便嗖地一下收回。
嘶,都烫手了哩!
这怕不是要烧成傻子?
年近七十的老大夫皱起眉头,扒拉起少年的眼皮瞧了瞧,随后又搭上其手腕。
数息过去,他再嘶一口气。
这脉象——
一点毛病都没有呀!
“孙大夫,我这侄儿到底是怎么了?”
孙大夫不觉眯起眼,老脸渐渐缩成了一朵苦菊花。乔家是景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刺史大人又是乔大夫人的娘家侄子,他今日若是找不出病患的症结所在,昌仁堂怕不是得关门大吉?
乔大夫人见大夫愁眉苦脸,将将放松的心不禁又高高悬起。
自三嫂早逝,三兄忧思成疾,没过几年也随之辞世。至此,安定侯府三房的四位子女便由继承爵位的长房抚养。后来,六娘嫁去孟州,九郎离京赴任,十二娘南下求医,三房就只剩十一郎这个宝贝疙瘩留在京城。听消息,长兄、长嫂对他关怀备至,犹如亲子。
这次十一郎难得出京一趟,却偏偏在乔家宅院病倒。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不光九郎要恨上乔家,长兄怕是也要从京城杀过来。
想起现任安定侯,出阁二十余年的乔大夫人不禁打个寒颤,“孙大夫,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侄儿!”
哀求声中,昏睡少年的面色越发潮红,额头上也冒出层层细密汗珠。跪在榻旁的小书童见状,连忙爬起身,哆嗦着掏出干净帕子,上前轻轻擦拭。
孙大夫松开少年的手,正斟酌如何开口,恰巧一位男子疾步走进厢房。
屋内几位仆从看到来人,忙屈身行礼,恭敬道:“谢使君!”
乔大夫人闻言慌张转身,期期艾艾喊了声“九……九郎,十一郎他……”,便没了声音。
谢晏迟恍若未闻,径直奔向床榻,行走间,清风将榻旁垂下的纱幔卷起一角,又飘悠悠落下。
“大夫,我阿弟情况如何?”见榻上少年神情痛苦,谢晏迟眸色惊惶,垂在身侧的双手不住颤抖。
孙大夫心一横,索性讲明自己的诊断:“回使君的话,这位公子虽高热不退,昏迷不醒,但他身体无外伤,无中毒迹象,脉象也无异常。当务之急是要让其退热,待高热退下后,再酌情服用养神药物。”
谢晏迟当机立断,点头同意:“便先如此,劳大夫费心。”
孙大夫松口气,连忙吩咐丫鬟:“速去取些冰,全都凿成一指长、半指宽的薄片,用棉布包好拿过来。再准备一盆温水,给这位公子擦身。”
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少年身上高热终于退去,神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乔大夫人双手合十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念叨着“多谢菩萨保佑”。
谢晏迟心中稍安,这才看向身旁,深揖一礼,“今日多谢姑母。若不是有姑母看顾,还不知阿昭会如何。”
说罢,他直起身,缓声道:“姑母,现下时候不早,阿昭这里有侄儿照料,您还是先去歇息罢。”
自打谢晏昭昏厥,乔大夫人便忙得一刻未停,几个时辰过去,她也确实有些疲累,此时见谢晏迟面色诚恳不似作伪,她那颗高悬的心也缓缓放下。等安排好照看厢房的丫鬟小厮,她便带着嬷嬷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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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乔宅众人大多已歇下,东院厢房里只听得到依稀书页翻动声。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处隐约传来一道虚弱气声,“水……”
谢晏迟忙放下手中书册,急声道:“净书,快倒些温水来。”
小书童闻言面露喜色,小跑着递来瓷碗羹匙。
未等谢晏迟接过,榻上少年突然胡乱喊出几句“你们是谁”,随后睁开双眼,挣扎坐起。
昏厥近半日,谢晏昭浑身酸软无力,额角抽痛不止。他一手扶住床沿,艰难撑住半边身子,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脖子。掌心之下,他脖颈处光洁如玉,没有半点伤口。
一时间,谢晏昭面色遽变。
怎会如此!
迎灵那日,护棺的谢家私卫与孟尝先后殒命,他悲愤交加策马上前,紧接着遭蒙面人砍杀。在幼雪惨烈的嘶鸣声中,他看到自己的血液喷溅而出。
那时的他,分明已经死了。
惊惶中,谢晏昭弯下背脊,用力喘息。
难道,这又是一场梦?
他指尖颤抖,再次抚上不曾受伤的脖颈,试图平复杂乱心绪。可那种被利刃划破皮肉、割开咽喉的绝望之感,那种透心彻骨的疼痛和令人窒息的黑暗始终萦绕心头,真实得叫人无法忘却。
慢慢地,说书先生,蓝白澜衫,长脸汉子,漆黑棺椁,蒙面贼人,赤色弯刀,这些记忆通通都和最初那场怪梦重合起来。
谢晏昭浑身一震,猛然抬头。
他两次出城迎灵,又两次遭遇割喉,这绝对不是梦!
“阿昭,阿昭!”
谢晏迟连唤几声,而身着单衣的少年双眼无神,依旧扼住脖颈,迟迟没有反应。不知为何,他忽就记起幼时父亲给他讲的神鬼故事。他心中一凛,吩咐门外小厮去请正在煎药的两位大夫。
等大夫们急匆匆踏进厢房,他连忙起身,将床榻边的位置让出来,“我阿弟苏醒后便动作古怪,还请两位大夫快给他看看。”
孙大夫年纪稍长,腿脚却依旧灵便。不待身旁陈大夫动作,他几个跨步就奔至榻前,“小公子?小公子可听得清老夫说话?”
耳边声音纷乱嘈杂,谢晏昭渐渐回过神来。他松开颈间的手,随即被陡然凑近的一张老脸骇得向后仰去。
待他稳住身体,定睛一看,发现面前正是曾经为他诊病的昌仁堂孙大夫,而床榻不远处正站着兄长以及杏和堂陈大夫。
这情景太过熟悉,谢晏昭不禁倒吸口凉气。
之前的冬月十八日,他在乔宅醒来时,看到的正是这般场面。难道说,他不仅还了魂,还重回至旧日?
想罢,谢晏昭面上的惊讶渐渐化作若隐若现的欣喜,他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急切向兄长求证:“阿兄,今日可是冬月十八?”
谢晏迟目露诧色,定定看了少年一眼,缓声答道:
“今日是冬月十五,我们午时过后才进入城中。阿昭,你莫不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