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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雷霆烈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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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情激愤,话说得越多,就越发不堪入耳,到了最后,竟有人掀开太平车上的棉被,揪了带着泥的萝卜叶子下来向顾南豫扔去。萝卜叶子太轻,扔不远,最后全落在李茂从身上,李茂从就在一堆菜叶里痛哭流涕,鼻尖冻得通红,如过了水的红萝卜。
顾长俞和顾南豫根本不曾想过现下这般境地,这李茂从是沚罗州的父母官,平常经常走街串巷,和百姓相处得当,他们这些外来人就算是说破嘴皮子也无用。再冷的天也不抵顾长俞心中寒意,嘈嘈众言不绝如缕,而他胸中的字是一个也不得倾吐。
沚罗同知连忙上前扶李茂从起来,苦苦劝慰:“大人,您这是何苦!天寒地冻,您一入秋就腿疼,疼得钻心,怎可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您快起来,沚罗的事还指着您,百姓还指着您呐!”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声音,这声音中气十足,压过群众:“诸位,官府这事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啊。顾侯那可是为了大聿拼杀的人,杀的还就是海蛾子,儿子在战场上卖命,老子在这边拆台,这话说出你们信么?要不是顾家世代守在川陵,海蛾子早就打进来了!诸位断不能只听个一鳞半爪的就起哄,这弄不好要是害人的!顾家满门英豪若是真损在口舌之下,你们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这话起了些作用,人群的议论声小了些,似是还在品对着他这话,可不过多时,就有一老汉指着他大骂:“你一身的缎子衣裳,脸和手都是白白净净,你家行商的吧?你们这些臭行商的懂个屁的种田之事!站着说话不腰疼!俺们自己连饭都吃不上了,官服还要催交税米,要不是李老爷顶着,姓顾的能将俺们生吞活剥,一家老小活活饿死!俺管他娘的海蛾子,海蛾子来了,老子也得吃饭!”
“对!就是!我管他拆不拆台,海蛾子就算变成海豹子,老子也得吃饭!”
“就是就是……”
顾长俞甚至没看清说话那人的脸,那人就被群众自发地推搡到人群外边去了。又一阵菜叶扔过来,沚罗同知赶忙拉着李茂从起身,臬司和抚台的人这才上前劝散了人群。秦彦带头往州衙中去,一行人方才进了衙署的门。
李茂从接过侍者递来的丝绢帕子,浸了热水擦脸,又有人给他拿了衣裳和冠帽来,他穿戴好,才进了正厅,道:“顾部堂、小侯爷,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您二位闹了半宿,也都累了,先去歇一觉吧。方才,是我失态,让百姓们看了笑话。”
李茂从这人的行事作风就像一团棉花,再硬的铁锤砸过来也不能伤他分毫,而棉花具有天生的柔弱,没有物件能生出跟它硬碰硬的心思,真碰在一起,人们也不觉得它有错。他只消哭一场,就算是狠狠摆了顾长俞一道。顾长俞从未见过此等人物,心中可称得上是毫无防备,毫无对策。
卫樵终于出声:“顾部堂、小侯爷,你们就先去睡吧,外边议论纷纷的,你们就算不睡,也不好出去。”
“李知州使得一手好计策,本侯佩服。”顾长俞独独看向李茂从,“不知李知州可有意愿,同本侯谈谈?”
李茂从揉了揉眼,看了一眼卫樵和秦彦,对顾长俞道:“小侯爷,你我先前也无渊源,想来所说也无外乎顾部堂之事。要谈的话,不如…我们同中丞大人、卫大人一起,到后堂用些早膳?”
本以为他会拒绝,谁想顾长俞竟是直接答应:“也好,我父亲也没用饭。父亲,可愿陪孩儿同去?”
顾南豫自然不会拒绝。卫樵眯了眯眸,秦彦却也应下:“好!闲来无事,顾侯不是说户部的人马上就能到么,我们边聊边等。”
五人一直走到衙署最后,屏退了下人,于堂内落座。
甫一坐下,秦彦就道:“顾小侯爷方才只叫了李知州,不叫我们,现在我们跟着过来,这话还能说全乎吗?”
“都是直言,李知州口才好,与其等他传达,倒不如我一并说了放心。”顾长俞坐在圈椅上,倒了热茶递给顾南豫,这才自己捧了一杯喝。
听他这般说,李茂从也没有丝毫不悦,呵呵笑了两声,道:“看来顾小侯爷是打算开诚布公啊!小侯爷,你今年也才二十吧?说起话来倒显得至少有二十五。”
顾长俞便说:“我在川陵时,就养成了这么个直白性子,故知有些时候不直白些,反倒耗力。趁着朝廷人马未到,先与诸位谈谈。”
“顾小侯爷想说什么,我大致能猜到。”卫樵坐在李茂从上首,一双鹰眸眼尾上挑,直直望着顾长俞,“顾部堂的事,我们事先也未曾料到。桩桩件件都是实证,就算是户部来人,也洗脱不得。”
“官场上就不存在能不能洗脱,而是要看够不够、值不值。”顾长俞喝了口茶,目光淡淡地落在卫樵身上,“各位恕我这个小辈妄言,我初到檀京,记得最深的就是此点。”
“嘿呦,顾小侯爷,这话可不兴说啊!”李茂从忙道,“什么洗脱不洗脱的,大聿有律法,三法司刚正清明,是非对错,总要弄明白了,小侯爷你说是不是?”
顾长俞没接他的话,只是看向秦彦:“秦中丞,今日怎不见督粮道大人?沚罗税米的事早就是个老难题了,这万一明日户部的人到了,也请他们对着黄册好好查查沚罗州这些年的税薄,反正来都来了,不如一道查了。前年是丰年,去年今年虽遭灾,朝廷却依例拨了赈灾银,这拖欠的税米怎么就一直交不上,那位督粮道大人就不想知道吗?”
秦彦一听,面上虽还笑着,身子却微微坐直了几分,“顾小侯爷这心操得可是广啊!督粮道大人尚在沚罗,只是现在不曾起。他为了税米的事,几乎日日随着李知州探查民间,一里一甲地拜访。百姓们认得李知州,就同样认得这位大人,什么情况,小侯爷方才也应看到了。”
顾长俞点了点头,道:“是看到了,我若以种田为生,也最是护着饭碗,家里没米下锅,就是再多的奇花异草萦着蝴蝶捧我面前,也换不得我一丝笑脸。没米的日子久了,我便会想,这米是不是被田里的老鼠磕了去?届时,我便只想抓鼠,至于这鼠毛色怎样,好不好看,又有谁会去关注。”
“是如此,是如此。”秦彦翘着二郎腿,两手搭在扶手椅上,“不过顾小侯爷口口声声说户部的人会来,就怕到时候户部来了人,鼠没抓到,还被当成从饭碗里抢米的猴,那可是出力不讨好。李知州,你说对不对?”
李茂从抬头,又是笑了一声,“这也说不准,万一户部想到了这儿,不愿当猴,那不就不来了么!”
卫樵甚少出声,他这些天一直住在州衙里,和李茂从半夜出门的时候也是一身狼狈。他将椅背上搭着的四方平定巾拿过,细细包在头上,听到此处,才出声:“顾小侯爷也别总拿户部说事,有些话听多了,不仅是耳朵,心里头也起茧子了。”
顾长俞就看向他,“那就又说回到方才的话,诸位所求,我猜有三。这三处无非是为官之人都愿意要的,钱财、门路、仕途。”
秦彦一听这话,又是一阵笑:“小侯爷这话听着幼稚,实为透彻,我不是宿儒大家,不能引经据典以回。小侯爷给往细了说说?”
顾长俞就继续道:“我又妄言,不过眼下也无法。诸位能为上峰所器重,我想也不过三点:才学、心性…还有一点,则是过往。”
此话一出,卫樵眼阔微缩,李茂从面上的笑也是稍有凝滞,顾南豫看了儿子一眼,也没发话。唯有秦彦神色不动,道:“小侯爷此道,难不成是将自己视为西天佛子,过来救众生于水火了?”
“岂敢,秦中丞此喻当是说笑之言。”
顾长俞笑着摇头,“我在你们手里,掏底是不敢,诚意却是足够。诸位可曾听说,我回京不久,顺王以接伴使的名义住进我府里?”
沚罗是檀京道九州之一,离最中心的檀京城不远,檀京之事或许传不到远处,这里的消息到底是要灵通些。秦彦眼珠来回瞟动了下,道:“顾小侯爷,顺王可是个有趣的人,不过我猜你与他合不来。”
“合不来也得合,顺王是瞎了眼的丧家之犬,偶然进了侯府,那我便是他唯一可以依靠之处,我可以不同他合,他却得迎合我。”
秦彦俯身向前,双肘支在膝上,一双眼直盯着顾长俞,“顾小侯爷,话,要想清楚了再说。”
顾长俞迎上他的目光。
“你最应知道他手里有什么。我几番护他躲过安党派来的死士,他将他知道的那些破事全说与我,白纸黑字写了下来。你们与我回京时,顺王这个人、那些纸,我拱手奉上。秦中丞,你知道我要什么,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你们做还是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