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华》万藤

19、祭舞（四）

　　“嘘…嘘嘘～”
　　耳边传来似有似无的口哨声，方丞相满脸黑线的转过头看过去，王志正背着手上看下看，得意看戏。
　　“诶呀，恭喜恭喜，方大人教子有方啊～”王志一个小跨步，贱兮兮地凑到方丞相身边。

　　看他窝火，方丞相一个肘击，快如疾风，精准击打在其腹部。
　　“喔！”一声哀嚎。
　　王志佝偻着身子，满脸痛苦捂着被打的地方小声吐槽：“哀哉哀哉！方小儿你下死手啊！你身手这么好当什么文官！你拜将军去啊！”

　　方丞相没搭话，他目光幽幽，怨气冲天的盯着自家儿子的侧脸看。

　　这边的人后脖颈一凉，方庭云恍惚感觉有人在他身后吹气，怪哉怪哉。

　　“你怎么了？”萧婵察觉到他的异样。

　　“没事。”方庭云抻了抻脖子，眯着眼睛尴尬微笑：“可能是昨天晚上没睡好，着凉了。”

　　咚咚！
　　击鼓声震天响地，打了断两人之间的对话。
　　萧婵看向祭台，那道人又拿着羊皮卷轴走上台颂文。

　　“我之夏朝，天命所归，天降文曲，佑我安盛……”
　　萧婵眼含笑意，回身歪头看着方庭云：“该你上场了，方公子可别怯场，要是紧张到说不出话来，本宫可是要笑话你的。”

　　方庭云笑笑，没说什么，越过她往台边走。
　　走到一半，他像是想到什么，又跑回来，从怀里摸索出几个红纸包着的圆球，塞到萧婵手里。

　　“这是什么？”
　　方庭云又揉了一把她的脑袋，边往祭台跑边道：“糖丸！”
　　“……”

　　幸亏是这黄金面具还戴着，否则萧婵咬牙切齿的表情就要藏不住了。
　　两次！他摸了两次自己的头了！连谨姑都没有如此放肆！他怎么敢的！
　　手里的糖丸都快要被萧婵的愤怒碾碎了。

　　“公主？”乐恪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她跑到萧婵身边，一脸好奇的盯着萧婵的手：“这，这是……诶？”
　　“闭嘴！”话刚说道一半，萧婵皱着眉出声打断，拉着她远离人群。

　　乐恪不解此举，但她有一个特别的优点，就是‘绝对听话’。

　　等到了无人偏僻的祭台后面，萧婵才松开她，然后顺手取下面具：“东西呢？”
　　“在这里。”乐恪宝贝似的从怀里拿出两个油纸包。
　　“王御医给配的，这个是护身粉，这个是解药。”

　　萧婵拿过包着护身粉的油纸包打开，纯白的粉末细如白面，只要沾上皮肤就可以让人肌肤溃烂，流水化脓。
　　“让你拿的汤匙呢？”
　　“哦！”乐恪赶紧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银勺：“给公主。”

　　萧婵接过来，她知道这药粉的厉害，拿着勺子的手左右不定。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萧婵：“去找杯水来。
　　乐恪：“是。”
　　须臾，乐恪端着茶盏
　　萧婵掀开杯盖，将银勺背面占了下水，又将沾了水的勺子背面轻轻放到药粉上，她拿着沾上药粉的勺子举起，随后闭眼，狠狠将它按在了右脸上。

　　“公主！”乐恪吓懵了，这好好的怎么还自残起来了！
　　“别叫。”萧婵瞪了乐恪一眼，她忍着痛，把勺子和护身粉放在托盘上，然后拿起茶杯，低下头用杯里的水冲洗右脸。

　　尽管用水洗过，可在药粉侵蚀下萧婵的右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萧婵伸出手：“解药。”
　　乐恪从惊吓中反应过来，赶紧腾出一只手来递解药。
　　脸上火辣辣的，萧婵抓了一把药粉，轻轻捂在脸上，解药中薄荷的清凉让她稍稍缓解了些。
　　“去把东西藏好，别让别人看见。”
　　乐恪对此举非常不解，但她不敢多问，左右观望无人后，端着托盘快步离开。

　　场内，鼓点声已经奏完。
　　祭台上，方庭云也在众人众人注目下登场，他站在祭台中心，身姿如松，一袭大红祭袍加身，头戴乌纱帽，生的唇红齿白，儒雅清秀。

　　与他相比，萧婵好像一朵腐烂的牡丹。她捂着脸，躲在了乐人的身后默默注视着他。

　　可不要让她失望……
　　萧婵嘴角勾起一抹偏执的笑容，她张开左手，从袖口处滑落出一颗糖丸，正是方庭云刚才给的那颗，她单手搓开糖纸，把糖丸慢放进嘴里，那味道香甜细腻，一股奶香味充斥着整个口腔。
　　须臾，萧婵忽然发狠，用力将糖丸咬碎成渣。

　　“来了来了！”
　　观赏区里，一直留心台上情况的柳琪见方庭云出来，赶紧拿扇子戳了戳在边上闭目养神的赵长元。

　　“嘶。”突然一睁眼，赵长元被刺眼的阳光晃了下眼睛，他适应了片刻，抬头看向祭台。
　　“呦呵，这衣服不错，你别说穿上还真有点状元郎的意思。”
　　柳琪有些惋惜的摇摇头：“诶，若是再簪上一朵红花在鬓角就好了。”
　　赵长元：“……”

　　祭乐声毕。
　　方庭云并未打开手中羊皮卷轴，他眸光沉定，目视前方。
　　“边塞疆土，风孤狼烟，有将守城三十年，食宿皆风土，无人量体寒，赤胆忠心日夜见，不伴驾却伴君魂……”

　　台下道人正摇头晃脑地听着祭词，突然一下睁大眼睛，感觉出不对了。
　　这不是他给的祭词啊！这小子在念什么。
　　道人连忙偷偷轻瞄宣帝。
　　只见刚才还和宠妃嬉笑玩闹的宣帝，忽然变了脸色，阴沉蹙眉看着台上的方庭云。

　　“弱母可怜其幼儿，一腔忠勇报边关。战场刀剑不见数，寒光加身夜未归。不想城内安繁华，民叹生活太如意。儿郎先行粮延路，百十人丁忍饥饿…”

　　他背的慷慨激昂，萧婵却有些心烦意乱。猜到他不会规规矩矩的把祭词念出来，但没想到他言辞会这么激进，这一字一句，跟那些被游街斩首的固执书生没什么两样。

　　“等一会儿机灵点，要是皇帝老儿要下罪，咱们直接上去劫了庭云就走。”赵长元低头轻声在柳琪耳边说道。
　　“慌什么。”柳琪撑开扇子，挡住二人下半脸：“这么多人看着呢，就算要下罪，也不会在大庭广众，百姓众目睽睽之下。”

　　他又瞄了几眼身后民众：“这反响不错，要是能再说哭几个效果就更佳了。”
　　“还能这样？！”赵长元皱眉弹开。
　　柳琪左右扫视几眼，然后毒舌损他：“叫你平常多喝点墨水你不听，现在到用的时候吐不出来了吧。”
　　“我！”赵长元结舌，他向来不喜欢吟诗弄墨，还真没法反驳这点。
　　柳琪收起折扇：“别我了，继续听。”

　　“我辈侠肝忠心胆，寄身漠北保安泰，念风霜寒寒，遥盼内城施援助，深拜——”
　　方庭云高声颂完，对着百官是民众深鞠一躬。

　　祭场内，百官一个个左右相看，不敢应声。他们都在暗自揣测宣帝此时的态度，生怕自己站错队，当了刀下亡魂。

　　宣帝沉着脸，久久不发话，台上的方庭云坦然地站直身体，静候其发落。
　　“呵！哈哈哈哈！”宣帝突然大笑，他拂袖一挥嘹声称赞：“好啊！真是好词！慷慨激昂，通天泣神！好威风啊！”

　　他这一反常举动搞得人心惶惶，除了丞相二人，其余百官连头也不敢抬。
　　宣帝笑完，面容变得癫狂狠厉：“给朕拿！…”

　　“皇上息怒！”一直安如观音的皇后出声打断他。
　　盘弄着手里的木檀珠，皇后转头眼神淡淡的看着宣帝：“祭场之内，不见血光。更何况还有百姓观礼呢，皇上还是要顾忌一些，回宫母后若知道皇上今日责罚忠臣，怕是会寒心啊。”

　　“放肆！朕是皇帝！还轮不到你做主！”宣帝恼羞成怒，脾气上头，他倒是还展现出来几分帝王魄力来了。

　　皇后闻言盘珠子的手顿住，她转头看向方庭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上若此时降罪与他，只怕会引起民愤，百官不安，臣妾承蒙先帝厚爱，册为中宫皇后，理因辅佐皇上，何谈‘放肆’？若今日皇上冤杀臣子，来日宗庙祭祖，臣妾与皇上一起跪在灵前，扣头谢罪。”

　　“你！”宣帝瞪着她，涨红着脸毫无办法。

　　刚才还嚣张跋扈的赵贵妃，此刻也变得闷不做声，插不上一句话。

　　“依臣妾愚见，赐他个永远出不了头的小官，略施惩罚就行。”
　　皇后这话不咸不淡，却处处透露出无法让宣帝拒绝的压迫感。说到底，他还是怕，他怕皇后有朝一日权倾朝野，逼他退位，所以这么多年都悄悄让御医在其饮食上下凉物，导致她身体受损不能怀孕。

　　“那就，依皇后所言罢…”宣帝窝囊惯了，大事乱做主，小事做不了主，他一辈子都活在亲身母亲与父亲的阴影下，芯子里偏偏又生出几分险恶。
　　“内个！”宣帝手指着台上：“你很不错，朕要赏你！大赏！”

　　一直在看戏的王志眉头皱起。这发展，怎么有些偏离他预期啊。

　　宣帝：“朕要赏你任赞仪郎之位！你可别让朕失望啊。”

　　这是赏？
　　百姓不懂官职廖廖，但常年混迹在朝堂中的大臣可是明白的很。赞仪郎说白了就是掌管祭祀事宜的小官，可有可无，没有实权，要是没什么突出的表现，只怕是一辈子都晋升无望。

　　众人都等着看方家的笑话。
　　“臣方晟叩谢皇上圣恩。”方庭云漠视周遭目光，恭恭敬敬的下跪领旨谢恩。

　　“哈哈哈哈……”宣帝干声大笑，他转头潦草看了几眼皇后的脸色，然后对着方庭云道：“下去吧昂，下去吧！咱们继续同乐，哈哈哈哈，同乐。”

　　一场闹剧结束，百官里三分欢喜，七分叹气。欢喜的是与方丞相一般打算的人，叹气的则是那帮想看热闹的人。

　　躲在暗处的萧婵静静看着帝后二人的方向，作为皇后最信任的傀儡，她是知道皇后想做什么的。

　　方家在朝堂的明争暗斗之下始终保持中立态度，如今两次三番欠了皇后恩情，不知道以后反对中宫意思，会不会被他们那些‘赤忱之人’视为忘恩负义呢。

　　萧婵心底暗笑，她可是很期待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呢，方庭云、方家。整个朝堂与中宫抗恒的力量不久后就会被瓦解。应该也过不了多久，那个疯狂的计划就应该成功落实了吧。
　　她仰头看向天空，映入眼帘的是蔚蓝的底色，清白的云，以及空中偶尔飞过的几只鸟。
　　她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脱了身，去南下，去水泊连山之地，去乡野秋地，去哪里都好，只要是自由的就好。
　　想到这里，萧婵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公主。”背后一声轻唤。
　　萧婵收起思绪回头。
　　藏好东西的乐恪回来复命，她看着萧婵右脸隐隐有糜烂之相，又急又心疼的湿红眼眶：“公主这怎么办啊，咱们赶紧去看诊吧！”

　　萧婵：“不急，你过来，本宫要你去办一件事。”
　　她抬手微挡侧脸，乐恪赶紧附耳上前。
　　须臾，乐恪朝她珍重点头，环视四周了一下后，焦急跑开。
　　原地，萧婵抬手轻捂着脸再次眸光深沉地看向皇后銮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