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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七月飞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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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和新娘不知不觉擦过他的肩,停在了高座的师傅面前。
白衣成了新嫁衣,木檀香换了暖香,他送的清心铃一路走来再没从女子身上响过一声。
谢昀一僵,忽然察觉到这场婚仪并不是将温柔变得陌生。
而是他,已经,无可争辩,无法挽回地失去了她。
一种陌生的剥离感从心脏蔓延开,谢昀从没应对过这样的情绪,他无所适从。低下头只看到自己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着,他试图按住,可一点用也没有。他不懂,便闭眼运功调气,靠真气的流转强行压住那股气血里汹涌的暗潮。
“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对着门外青天,深深鞠了一躬。
“你知道什么叫拜天地嘛?”稚嫩的童声从很远地方钻进谢昀的耳朵。
“就是鞠躬呀,这鞠一下,那鞠一下,要鞠三下。”男童脆生生地回答。
“这三鞠躬很重的,不能乱鞠的,拜了天地,就成了夫妻,要彼此照顾,恩爱相守一辈子的。”
“那阿柔以后也会与别人拜天地吗?”
“或许吧,爹娘总是要把我许人的。”
“二拜高堂——”李宗师摸着胡子和蔼地点点头。
“那阿柔不要与别人拜天地行不行,我长大了就可以照顾你,保护你一辈子的。”
“阿昀我们都还小呢。”
“可……我不想与你分开,你不许跟别人拜天地,等我长大,好吗?”
“长大啊……”
“夫妻对拜——”
被掩埋进多年时光旧尘的记忆忽然被拉回。
他竟然忘了,忘了,是他先开的口。
又是他,不曾珍惜。
明明她都找到了他的眼前,他怎么会看不懂她的心意呢。
谢昀睁眼,眼眸深处凝着一抹血腥,他握住了剑柄,把剑要往外抽。
“这时候你要抢亲?”一直注视着他的小公主先一步按住他的手,“谢昀你心里有她?”
“放开我。”谢昀冷冷地瞥着小公主,语气森冷得吓人。
小公主皱了皱眉,指尖的位置偏了偏,摸上脉搏——真气完全乱窜了。“你生了心魔了?”
曾多次和谢昀一同练武的小公主对他路数稍有了解,他们师门武功虽修习得效率高,显效快,但极考验人的心智,若有一丝差错,便容易生心魔,走歧路,不是别人死就是他自己伤。
这人竟是光看着她一身嫁衣,就生了心魔了?!
“礼成!”那司仪高声朗道。
“师傅,慢走。”李大宗师诸事繁忙,请来见礼已是给足了面子,这婚宴办得简陋,规矩说不上那许多。是以新郎新娘两人喝完合卺酒后,就先目送师傅离开了。
小公主看了一眼被自己用独家秘术麻痹住身形的谢昀,暂时还没有挣脱开的迹象。她微微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让这婚礼顺利完成了。她也没什么要多说了,想默默降着谢昀离开,却没想到本该送入洞房的新娘,还在前厅,并且掀了盖头,端着酒杯似要给她敬酒的样子。
温柔的婚妆很艳,和她以往幡然不同,有种盛极生命的绚烂坠落感。
“小公主,喝一杯?”温柔递来一个酒杯。
“你嫁人,是真喜欢还是另有苦衷?”小公主接过酒杯,余光却落在低头的谢昀身上,不待温柔回答,又道,“不过不管你是哪种,你既嫁了,那就说明你和他缘分已了。这杯酒我喝,敬你心愿得偿,嫁得好郎君。”
“小公主爽快。”温柔也喝下一杯,双颊微微晕红,“不过听闻公主也婚事将近?”
“我只嫁我想嫁之人,一些小阻碍算得了什么——”瞥了眼谢昀,敬完酒的小公主也算是彻底放下心结。刚要迈步,却一阵深深地无力感从脚底升起,“我……怎么会……你——”
她反应得挺快,可惜没时间把话说完。
温柔俯视着瘫倒在自己脚下的小公主笑了笑,“好极了,小公主要记住自己的话。”
“你把她怎么了?”温柔的手腕突然被钳住。
温柔抬眸看过去,哦,原来是谢昀啊,心疼了吗?
“你成婚就是为了设计她?”小公主的秘术失效,意味着主人失去了清醒控制的能力。这样简单的戏法,谢昀防过无数次,却没想到温柔竟会用上这么低劣的招数。
谢昀的眸光复杂涌动。若说恨,却也不是全然的怒意,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这又何从论起呢。
他在期待她做什么呢?
可温柔心已经疲累多日,完全打不起劲头去揣摩谢昀的想法。和旁边的沈霄对视点头,又看了眼门外的天光,还是打算把戏演完。
“是,我要她死,这样你就是我的了。”温柔说着作势要摸摸他的脸,却发现,他唇边竟有一丝血迹。她几乎是本能牵起谢昀的手腕,“你……”才说了一个字,温柔便记起什么,把话压回了肚子。
“阿什娜是无辜的……”谢昀不知道想了什么,和温柔猜测反应大不一样。看他双眼通红,竟不是逞凶的模样,反而渐渐,渐渐摇晃破碎,像是委屈的泪光,如同无力救助主人的小狗唇齿间溢出呜咽。
“为何不直接和我说……”
“等等,怎么要哭了?”温柔叹了口气,像是有点维持不住刚刚的恶毒模样。她那无可奈何的语气,让谢昀恍惚回到从前。
然而下一瞬,他被猛地推开,温柔神情狰狞地拿起桌上的囍烛,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又疯了似的大笑。
“谢昀,你个没用的东西。等了三年,你都没能娶得了我……”
“今天我要你,看着你挚爱在你面前死去,你也尝尝那爱而不得的滋味!!!”
她用她平生所有的力气嘶吼着,好似要让全世界都听到,她很快又抄起酒壶,往竹屋门口乱洒,很快红烛的焰点燃了一条火墙。
做完这些,温柔大笑着,如同完成了世上最快意的事情。
而谢昀只呆呆地,呆呆地看着温柔。
像是被温柔用言语点住要穴。
原来温柔生气是这般模样。
她知道他还没看够,没经历够,没成长够,他觉得他还有很多时间,无需太早去背负那么多。但她没怨过他,也没催过他,反倒是和他一起想尽方法搪塞两家父母,把婚事一拖再拖。她总是这样,把她能给的一切像递水一样,平淡无奇地给了他。
以至于,他习惯了,以为喜欢原就是举重若轻的模样。
还来得及吗?来得及吧。
谢昀第一次顾不上被师傅严谨嘱咐,被责任心包裹的对小公主的在意。
他慌忙起身,把小公主放到一边就要去越过浓烈的火光,去够被他忽视已久的温柔。
可不知谁在他身后,颈后一疼,他彻底没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一杯水泼到谢昀脸上。
“你醒了?”
睁眼便是本该被毒死的小公主关切的目光,谢昀扶着生疼的后颈,勉强回忆起自己最后的记忆。
“温柔呢?!”
小公主按住要乱窜的谢昀,“别找了,这是竹屋下的密室,你的阿柔正坐在那儿呢。”
确实,他的温柔好端端地坐在那儿和他的师兄沈霄正说着什么,奇怪的是,她的嫁衣变成了小公主的常服,而小公主却穿着温柔的嫁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和我都被设计啦。”
小公主说到这非常不爽地骂了几句家乡话。
“说人话。”
“以我刚刚被告知的意思,我哥要杀我,暗地串通了你的小青梅,不过你小青梅胆子忒大,将计就计,甚至还策反了一位我哥的暗桩,救下了我。”
“你哥?将计就计?暗桩?我师兄?”
不是第一次牵扯进权力斗争的谢昀逐渐理清了思绪,他却有些生气。他站起身,快步走去,把温柔对着师兄的身子一把掰过来,“你刚刚都是在做戏骗我?”
“咳咳……”温柔被他这么一扯,忍不住咳了起来。
沈霄倒是先开了口,“你轻点。”
谢昀第一次对自己平日崇拜的大师兄有了烦躁的感觉,“我又没用力——”
说是没用力,谢昀转头却惊慌地瞧见温柔捂住口角后摊开的手心,竟是满满一捧血色。
“喂,阿柔你怎么了?怎么会吐血?是寒毒吗?”
温柔摇了摇头,诡异的是小公主并没有介意谢昀的关切,反而默默拿出帕子把温柔血污的掌心擦干净。温柔对小公主感谢一笑,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摸了摸谢昀的脸,“别在意小事了,时间不多,你听我讲就好。”
“上面的火还在烧,为了不起疑,你们三个马上都得走。鸢歌被我药晕在客栈了,我要嘱咐的都写在枕头下的信里了。你是日后要当大侠的人,就别随便受伤了,我给你又配一些疗气的内伤药和金疮药放在我梳妆台那儿,省着点用——咳咳”
谢昀蹙着眉,笨拙地试图用手接住从温柔唇边又一次涌出的鲜血。
这次量更多了,呛着她说不出话。
谢昀有丝极差的预感,他下意识地不肯多想,他疯狂为温柔擦拭尽血迹,似乎那只是小毛病,他望着温柔,奇怪地问,“你干嘛说的像以后见不着似的,你不记得我一年后说好要来娶你的吗?你是在恨我吧?那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我……”
可谢昀心里某一点有很清楚,温柔从不与他开这样不好笑的玩笑。
是以,他的嗓音是颤着的,他自己假装不知道,可所有人都听得见。
“谢昀!别浪费她的时间了!她服了一捻红,时间真的不多了,让她把话都说完吧。”
小公主揪着他的领子,一把打碎他的妄想。
“什么一捻红?”从谢昀眼里透出来的无助轻易把小公主的心看碎了。
“是我们大漠的毒,无药可解,中者只能活半个时辰,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会面目全非。”温柔把血咽尽,莞尔笑道,“我研究了些时日,也勉强把毒压到最后一刻才爆发,所以,你要快些走了,莫要把我难看的样子都看去了。”
“什么……怎么可能,真的无药可解吗?星辰珠也不可以吗?对啊,星辰珠呢!用星辰珠救她呀!”
谢昀就像淹死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他拉着小公主,满目希冀。
什么少年意气,什么心高气傲,统统都此刻的谢昀踩着脚下。
他双膝眨眼就跪在小公主面前,清脆磕在地面的响声把小公主眼眸都震了震。
“我知道你带着星辰珠,求求你了,救救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要我跟你去大漠,我就去。我可以帮你杀尽世界上所有阻碍你的人,只要你救救她,我的命都是你的。”
求?小公主从未在谢昀的口中听过这个字。
此刻却在谢昀的口中显得好不值钱。
“没有了。”小公主低着头,但谢昀好像没有听见不断地求她,小公主继而暴躁地大喊。“我说,没有了!我用掉了!那次说要给你就是要给你的。我把星辰珠捏碎混进汤药里,她给你喂掉了!”
小公主感觉糟透了,谢昀几乎就是在逼着他让她拿刀把他的希望杀死,把他的心杀死。
“好啦好啦,世事难料嘛。”温柔摸了摸一瞬间哑火到死寂的少年的发,少年的眸光终是落回了她身上,“我不恨你,我与你,难生恨。”
“若真是要说什么,这辈子咱两缘分薄,也是我没这个福分……”
“倘若有下辈子,你我……还是别相遇了,我不想等了……”
“不行,我不许!”
谢昀听着听着,先前的气血汹涌化为狂风暴雨将他整个眼眸,随他怒吼一声打断温柔的话,自己却先一步晕了过去。
“是心魔。”小公主扶着谢昀,低声道。
“你会救他的是吗?”温柔看着小公主。
这人真是知道怎么恶心人的。
小公主带着哭腔喊道,“你卑鄙!你用你的牺牲换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我哪有那么坏。”温柔轻笑了一声。
随着沈霄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将两人拖走,她平静地收回目光,理了理自己身上小公主的衣服,一步一步重新从密室走回那个被大火弥漫的婚仪现场。
寂静的婚仪上,最后一点声响,是女子主动走向宿命尽头的一丝叹息。
“不过是微薄寿命的最后一点价值,用到如此,也算值得了。”
竖日。
公主赴婚宴被烧死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大家都议论纷纷,说是有冤情。
因为那天罕见的,七月飞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