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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毛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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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的放射疗法没有让费里南的病症好转,只是一再地拖延他的死亡时间。
在骨折和脏器衰竭之间,费里南的生命好似脆弱而纤细的蚕丝。作用于病变细胞的高能量射线将他的生命越拉越长,直到突破生命能够承受的弹性极限。
费里南个人的生存意志在绝对的病痛前不堪一击。他原本的强壮和自信已不见踪影,身为人的尊严与体面也早已被赶尽杀绝。
由于无法下床,他不得不插上尿管,并在床上安置了便盆。值班的护士无需问候便可随时掀开他身上的棉被——看看他受伤的胳膊和腿有没有继续溃烂,或者是屎尿有没有浸湿病床。
费里南就像一只被开膛破肚的鱼躺在菜市场的案板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能拽起他的鱼尾巴挑挑拣拣。这条被宣判死刑的鱼早已丧失了拒绝和反抗的能力,他瞪着空洞的双眼,被所有的意图无视。
在住院的期间,他作为人的自尊早已成为空谈。费里南不仅生存状态像一条死鱼,他身上的气味同样难闻。在难堪的尿骚味中,更令人反感的是那股说不清楚的死亡味道。他的肉身已经开始腐朽,伤口上的烂肉一再扩大。现如今他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只等待灵魂被召离人间。
林烨坐在他的身边,他给费里南带了新的毛毯。这家医院的供暖不尽人意,上个世纪中期修建的门窗直至今天也没有更换。每一个冰冷的铁窗棂都无法紧密地闭合,寒风总是能透过缝隙钻入屋内。
而费里南的妈妈面对儿子的寒冷与疼痛却表现得异常迟钝。她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一向表现生疏。
费里南即将死亡的事实从未被她接受过,就好像所有得不幸都只能引发她对过去的缅怀。她总是妄想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在经过治疗之后,费里南的病就能奇迹般地好了。等到那时,她和儿子以及丈夫又能合家团圆,一家人和和美美住在一起,仿佛什么坏事都未曾发生过。
但是今天,费里南的状态突如其来地好了很多。他从输入静脉的吗啡中清醒过来,能够坐起身子和林烨说几句话。
“我爸来看我了吗?”
“没有。但听你妈说他打了几个电话。”
“他够狠心。亲生儿子的死活都不管。”
“嗯。你别想他,想点高兴的。”林烨摸了摸他额前的头发,那些头发现在长长了,遮住了费里南好看的眼睛。
但费里南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他受了很多疼,心里也积了许多愤怒。
“林,你当时说得对,你说我爸不靠谱,不让我去京城。你说得对。”
林烨顺着他的意思:“对,对。你饿了吗?我买了车厘子,特别甜。”
“我不饿。我什么也吃不下。我爸我妈,他们都不靠谱。我爸只会找小三,我妈心里净想着我爸。他们心里都没我,你知道吗,林,他们心里都没有我。”费里南讲到这里很激动,一双眼睛布满血丝,身体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知道。”
“我那群朋友也靠不住。他们几个来看过我。这世界上谁也靠不住。我就不该想要依靠谁。”
“嗯。”
“我如果死了,你会不会立刻跟别人好了?”
“不会。”
“那你答应我,你要为我守贞三年。我死以后,你便搬家到我的坟边来照顾我。你别傻坐着了,我不吃车厘子,你洗好了我也不吃。你现在去拿根红笔来,找护士要一根,老公现在给你画一颗守宫砂,这颗砂要是没了,我就从地狱杀回来克死你们狗男男。”
费里南开始发疯了,林烨便涌上一股柔情的心酸。他总能在费里南戏谑的告白里咂出真诚的爱意,是真是假无从追究,但这柔情毋庸置疑。
“你有毛病吧。不如你给我□□上个贞操锁,你死了以后把钥匙一起火化了。”
“呵呵,那倒也行。你现在去淘宝给自己挑一条喜欢的,老公给你买单。哦对了,你根本不用挑,你水性杨花,哪怕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找别的男人约炮!”
“你不也一样。”
“我不一样。我认定你了就没找过别人。你就厉害了,在网上随便约了一个猪头男都敢跟人家去开房。”
“你狗屁没找过别人,上个月我还看见你去按摩的单子。”
“那是精油按摩,搭配禅修冥想的,修身养性!”
“放你妈的洋屁,里面的技师几个穿齐了三点。”
费里南理亏,只能停止说话咳嗽几声。他表现虚弱,林烨嚣张的气焰便低迷下去,眼神透露出复杂的怜惜和怨恨。
“咳,咳。我今年就去了一次。他们非拉我去。我都没办卡。我就去体验了一下。”
“算了,我们不说这个。”林烨叹了口气。
“我跟我爸不一样。我爱你,我不会离开你跟别人生活的。我爸真不是个东西,还跟外面的女人生了女儿。我跟他不一样。”
“随便你吧。”
“你跟你的家人也不一样,林林。他们绝情,但你是很柔软、温暖的。你跟他们不一样。”
“嗯。”
“我们”,费里南在林烨和自己之间用手指画了个圈,“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不管是什么魔咒,在我们之间都不生效。我们肯定会打破不幸的循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句话费里南说过很多次。他对“原生家庭的不幸对子代产生的不良影响”一事曾进行过清晰透彻的研究,具体措施是他曾在喜马拉雅上花上千元买过课,并且听完了。
里面的讲师是心理学某一领域的知名专家,咨询费高达每小时两千元,在收费上堪称行业顶尖。专家在广播里指出:“原生家庭的魔咒,在于不幸的循环。我们总会下意识地复制父母的行为,不可避免地走上他们的老路。”
费里南听了以后冷汗直流,如同裸体的企鹅路过南极科考站一样被人看穿。
他从那时起成了心理学的布道者,对唯一的从众林烨发表重要讲话:“今后,我,费里南,只爱你林烨一人。我们一定要打破原生家庭不幸的循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没有第三者、第四者的介入!”
据费里南的朋友报导,他在友人中也曾宣扬这些观点,神色庄重得滑稽,把大家都逗笑了。但因为他们的圈子普遍由烂□□组成,因此对于费里南戒淫一事的看法如同看老烟鬼戒烟,笑笑也就过去了。
他的朋友如此不知廉耻地告诉林烨,是想让林烨知晓自己已是“正牌女友”,与其他莺莺燕燕有本质的区别,这在行为上是一种表示亲近的做法,象征林烨的身份已经被抬高到可以听取圈内的八卦。
此位友人对自己的善举沾沾自喜,以为是为林烨进行了册封礼,他该感恩戴德才是。没想到这份恩情被作用于延长费里南受折磨的期限,每当林烨想要停止这场凌迟,总有源源不断的素材涌入脑海,提醒他费里南怎样的不是东西。
“但现在我要死了。妈的,不知道便宜哪个小子,能捡到你这么好的老婆。”
“行了。你死不了。”林烨听他说死啊死的,听得心烦。
“答应我。别跟tinder那个肥猪聊了。那个人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是个肥猪,而在于他是个神经病,是个死变态。”
“我们俩早就不联系了。”
“那就好。”胡言乱语消耗了费里南有限的精力,他泄了气一样又摊在床上,从亢奋的精神状态中抽离,回归到油尽灯枯的无力里。
“你找个对你好的。别找我这样的。找个专一的、可靠的。两个人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林烨想要问他,如果你病好了,是我救的,那你能出于报恩的心态好好爱我吗,只爱我一个人好吗。但是他没有问出口,这个问题太傻了,尤其当提问对象是费里南。过去很长的时间里,他想问而不敢问,但现在他懒得问了,总归是他自己离不开费里南,又何苦祈求一句好听的敷衍呢。
林烨给他把床摇下去,又摸了摸他的脸。费里南的脸小了一圈,颧骨突出而脸颊凹陷。他已经不成人形,而这间接上是林烨害的。
“你不会死的,你会被治好。”林烨告诉他。
费里南用脸蹭了蹭他的手掌。
“我该死的。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了,你什么都有。你又高又帅,还有钱。你还有很多朋友,数不尽的人喜欢你。”
“不。我不想活了。太疼了。我太疼了。”
“你很快就要好了,你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等我好了。你能不能跟我一起搬到沪江边的房子。你跟我住。你管管我吧。我想跟你过日子。我不想这样了。”
费里南急切地盯着他看,眉头皱在一起,露出祈求的神色。林烨避开了他的眼睛。
“你很快就要好了。等你好了我们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