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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阿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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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朱终于肯从梨花木箱子出来,她肿胀的脸上淌着眼泪,嘴里咬着把头发,两只肥嘟嘟猪蹄似的手攥的通红,裙角滴答下尿液,做贼似的东看看西瞅瞅,终于确定黄巾军走完了,才快跑到甄宓身边,拉拉甄宓的手说:“好妹妹,咱们一块睡吧,全是死人,我害怕。”
“你先睡,我等会就过来找你。”
“那......”甄朱看看烧成渣的被褥和破烂的床,“那我还睡在箱子里,四妹妹快点来。”
长夜过去大半,天空泛着橘红色的光,甄宓在烧焦的针线盒里找到把剪子,大步流星走到甄家内院,这里的死人极多,假山旁、廊檐下、鱼池中,一个叠着一个,一个挨着一个,刺鼻的气味叫甄宓难忍,她捂着鼻子蹲下身,从层层叠叠的身体上剪下十几根手指。
一抹苍色从眼前掠过,甄宓抬头,居然又看到曹营中那个被称作二公子的少年,他孤身一人,脚步虚浮彷徨,身上多处刀伤,血把袍子染的点点殷红,犹如草地上开着凌乱繁多的花,少年驻足在甄宓面前,瞧了瞧她手里挂血的剪刀和裙摆里兜着的断指,眼中尽是不解,好在他没多问,转身去了别处,仿佛是在找什么东西。
甄宓兜着十来根手指,穿过倒塌的房屋,燃烧的废墟,横陈的死尸,回到住处,还没进门就听到甄朱的呼噜声,她踮脚过去,瞧见甄朱鼻子往外吹着鼻涕泡,口水沿着嘴角流到脖子,一副睡死了的模样,她松开裙摆,把断指撒在箱子里,盖上箱子,了无牵挂地走出生活了六年的地方。
在甄家大门口,再次看到穿曹营中的少年,他骑着白蹄子的棕色大马正从门槛跨出,甄宓认得那匹马,是大哥甄勇少时的坐骑。
她挡住少年的去路,站在马头前,扬起稚嫩的脸庞,“你偷东西!”
少年扔出一袋钱,说算我买的。
“我若不卖呢?”
“卖不卖,我都要骑走。”
“那你带我走。”
“我为何要带你走?”
“我本也是指望这匹马逃命的,你骑走它,我就没活路了。”
少年想了想,问:“你去哪里?”
“不知道,总得先离开无极县吧,去没有死人的地方。”
少年目光茫然,“如今的天下,群雄割据,战乱纷争,哪里不死人?”
“总有比无极县太平的地方。”
“你可以去邺城,袁绍有重兵驻扎邺城,我会路过那里。”少年俯身拉她上马,却发现甄宓还没脚踏子高,于是只好忍着腹背的伤跳下马,把甄宓抱上去。
少年伤口渗血,血染污了甄宓的裙子。
“不是说不守城了吗?你手下的千名士兵呢?”
“战死了。”少年下颚线紧绷着,嘴巴半开半合,双眸映照着城市的废墟。
他们在太阳刚冒头的时候离开无极县,城外的情况并没有好多少,沿途有饿殍,河面有浮尸,店全关着门,路上没有人迹。
少年的身体很凉,风一吹就东摇西晃,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甄宓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他,她倒是巴望他赶紧掉下马,这样自己可以快一点到达邺城。
“找些食物和水。”少年脸上没有血色,眼睛似睁非睁,抓缰绳的手渐渐松了。
“没有开着的店铺,也没有人,哪里找食物和水?”
“拿着这个,去找人。”少年掏出那把甄宓见过的花纹繁复的匕首,“就说.....”
话还没说完,少年往后一倒,和匕首一块摔到地上,甄宓把缰绳缠到自己胳膊上,几乎没做停留,夹住马肚继续行进,她前世当才人时,跟着太宗学过训马技艺,操纵一匹良驹,不成问题。
少年伏趴着的身影被抛在身后,甄宓来到一条林中小路,又长又窄,小路挨着即将枯竭的河,不知名的鸟雀蹲坐在枝头,偶然有兔子或野鸡从林中窜行而过。
不远处有堆人在叫嚣吵嚷,八九个壮汉在抢夺一只野鸡,争来夺去中,有人被砍破了头,有人被削去半只胳膊,有人已不能站立,却仍匍匐着去抢野鸡。
甄宓猛地勒住缰绳,马儿前蹄翘起,发出嘶鸣声,那群人齐齐转头,目露凶光,她知道,他们是看上她□□这匹马了,比起野鸡,马当然是更能管饱肚子的食物。
刚才还在你死我活的那几个人突然就统一了战线,捡起石头朝她走来,甄宓顿感不妙,急忙调转马头,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抓紧鬃毛,风驰电掣地往回撤。
所幸马够快,那帮人转眼就消失在视线里,可甄宓也意识到她没办法独自赶路。
少年还躺在刚才的地方,一动不动伏趴着,甄宓跳下马,推了推少年,又把手指放在他鼻子下面。
还好,没死,少年发出虚弱的声音:“宰了马,喂我血。”
她在犹豫,在斟酌少年和马哪个更能帮助她活命,最终甄宓从少年手里拿过匕首,从裙子上割掉一缕布,蒙住马的眼睛,以极为平常的心情,割断了马的喉咙。
“小小年纪,心狠手稳,居然懂得要蒙住马的眼睛。”少年冷眼看着甄宓,她从马脖子上取血,先灌了自己几口,再喂给少年。
他很快恢复了体力,但尚不能行走,眼看头上阴云密布,雨就要落下来,“如果淋雨的话,我们都难以保全性命。”
甄宓仰头望天,再看看长的没有尽头的路,知道少年说的没错。
“剖开马肚,取出心肠。”
少年话说出的那刹那,甄宓立马明白,他要在马腹中躲雨!
她干净利落地在马肚上拉开道长长的口子,清理出还冒着热气的内脏,紧接着,少年钻进马肚子里,甄宓则钻到少年怀里。
雨点砸下来,状似倾盆。
两个人的呼吸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她好像碰到了他的伤口,少年压抑地呻吟,“你暂且死不了吧?”甄宓问,许久得不到回答,她拧转身体想亲自验证他的死活,少年冷冷的警告:“别动。”
这一夜不知是如何挨过去的,困倦一会侵扰她,一会又绕过她,甄宓惊醒好几回,好像是做了噩梦,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梦的是什么,天微微亮时,雨停了。
甄宓钻出马肚,天陡然冷了几分,像一下子从秋天到了冬天。
她用尽全力拖出少年,苍色长袍已经成了红色,分不清是马血多点还是人血多点,他还有些气儿,但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真可惜,那么好的一匹马,换这样一个快死的人。
甄宓就着坑里的雨水洗了洗裙子上的血,把杀马时用的匕首挂在腰间,没有看少年一眼就离开了小路。
没走多远,遇见一群当兵的,甄宓退到路边,等他们走过,谁知当兵的过去了,又折返回来,拽走她腰上的匕首问:“这是何物?二公子随身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
甄宓领那群当兵的来到棕马的尸体旁,少年还横卧在那,睁着眼喘着气,却不能动弹。
“我看他不能行走,便去搬救兵。”
甄宓的话引出少年一阵笑,她是抛下他还是去救他,两人心中都有数。
那些兵给少年披上大氅,喂了些药和食物,安稳地放置到藤床上,恭恭敬敬地抬着走了,甄宓被遗留在原地,她后知后觉,才醒悟过来,曹营中的二公子,该就是曹孟德的次子曹子桓,将来的大魏的皇帝。
史书中记载着,甄宓,文昭皇后,上蔡令甄逸之女,先嫁袁熙,又改嫁曹子桓,为其诞下一子曹叡,后被魏文帝曹子桓赐死,以发覆面,以糠塞口。
刚才为什么不趁机杀了他?
她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又冷又饿又困,脑袋昏沉,双脚发软无力,有种强烈的愿望想躺下来睡一觉,可甄宓明白,这一觉若睡就永不会醒来,或许会在睡梦中被冻死,或许会被林中野兽吃掉。
不晓得还能坚持多久,每一次抬脚,落地,都是煎熬。
甄宓的耳朵里出现幻听,是车轮正压过路面,马鞭在抽打着马背,还有赶车人的忠厚高昂的叫声:“前头的小孩让让路,当心压着你,吁!”
她转身的瞬间终于支撑不住坐到泥地里去,不是幻觉,面前是停着辆马车,车身巨大,呈方形,刷着黑漆,四角挂着牛角白玉灯,白玉灯上以金片镂空标着“袁”字。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从车厢内探出半个身子,对车夫说:“兵荒马乱,小丫头一个人,又病成这样,哪还有命赶路?将她抱上来吧。”
甄宓浑浑噩噩中被人抱起来送进车厢,妇人长的像尊菩萨,所言所行也像菩萨,她给她穿上厚衣服,喂了些吃的,又叮嘱她闭上眼好好睡会,“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到邺城了”。
邺城?甄宓的眼皮慢慢垂下,邺城好,她正要去邺城。
她不晓得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正躺在一张楠木拔步床上,床身巨大,能躺十个她这样大的小孩,靠墙的位置镂空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孔洞,摆着大小不一的金器和玉瓶,床幔是烟笼纱所制,垂着长长的金线流苏,甄宓记得长孙氏曾有张这样的床,但并不舍得用,一直存在甄家库房里。
两个身穿桃红衣裳的婢女叽叽喳喳地跑来,“你醒啦?饿吗?夫人给你预备了黄米红枣粥。”
甄宓从婢女口中得知,自己是被袁绍的正室娘子刘夫人所救,她此时所在的地方就是刘夫人的卧房。
“邺城百姓都说刘夫人是个活菩萨,她吃斋念佛,广结善缘,隔月就要去庙里住几天呢,得亏夫人从庙里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你,不然你......啧啧。”
甄宓明白婢女啧啧的含义,也承认她能全须全尾地来到邺城,全靠着那位刘夫人,而往后想要平安无虞的活下去,也得靠着刘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