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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入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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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曾听先生闲话,翠微山浮云峰上,有危亭立悬岩,横绝千山。
危亭后有山洞,洞中内有乾坤,尽头处有另有一小洞,洞口云烟弥漫,下临万丈深壑,如若一步踏空,便要命绝于此。
先生又言,乡里讹传,云翳下有别世。此世云气涌动处,即为彼世之天。
又传前千年前有鲤精,纵身一跃,霜冻其头,火灼其尾,去而复返,幻化成龙。
镜尘说那岂不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地下人”?
师父说那是坊间戏话,不必仔细计较。
年过弱冠,镜尘自金陵归翠微山,暮春未至,海棠已落,沐雨踏花,复归故里。
故里深秀,却陈旧地令人心惊,如同形容枯槁的老妪,再也不复旧日年华。
离乡时是他是山里人,初至帝京,京师的士子们不免讥笑他鄙俗,归乡时他反倒成了异乡客,乡里与他再不能如孩提时那般亲厚。
天地广袤,何愁没有容身之所,四海无涯,举目之处皆非吾乡。
京城人才济济,人烟熙熙,谋生不易,鸱视狼顾,虎超龙骧,非有殊才贤能者不得居,非坚毅执着者不能留。
若早知今日要如丧家之犬般逃回故里,又何必走那一遭。乐天知命也是好的,这一路风霜摧折,了无所得,心力交瘁,徒惹疲惫。
年少时也曾对帝京有无限遐想,银鞍白马入京华,紫陌红尘十万丈,他自幼薄有才名,也颇以此自矜,自以为此生纵无金榜题名,位列朝班之时,也当有知己二三,白日纵酒,夤夜清谈,放浪形骸之乐。
终究不过是以为。
镜尘本是开朗性子,心思纯直,翠微山下的太平县虽不小,他却是在熟人之中长大的,人人对他知根知底,也容得他放肆一二,可帝京是很不同的。
他初入帝京,在书院与人论道,他巧言激辩,口若悬河,惹得几个自诩风流的才子不快,他们本就看不起他这破衣烂衫的乡下人,在背后给镜尘起了个诨名,讥讽他话多,叫他“夜呜子”(知了)。
如此一来他只当是自己不识趣,言多必失,便不去参与论道了,再后来怕言多必失,连话都懒得多说。
可那些人并不放过他。
一日他得了一碗黑米饭,坐在书院连廊边,正吃得香,不知怎么又起了讹传,说他在吃虫。颇多学子笑作一团,还有人特意来“观赏吃虫”。
这一次他不曾开罪谁,只觉得莫名非常,心里委屈极了,只好不断和前来笑话他的人解释他吃的是黑米饭。
他想着姑且忍他一时,等科举一过,大家各奔东西,兴许自己高中了,就再也不用受辱。
岂料忍受是这世间最不容易的事。
你越隐忍,欺凌者就可能越变本加厉。
有个学子失了一只漆柄牛耳豪笔,偏巧他也有类似的一只笔,只是漆工略有不同,镜尘虽是父母双亡,处境颇不宽裕,但到底是士绅之家出身,有一二家藏,并不奇怪。
同窗们却一口咬定那支笔是为他所盗。那学子不疑有他,便向他讨要那支笔。
镜尘割舍不下双亲旧物,不肯放手。
他慌忙解释那支笔真的不是他偷的,可是哪里有人信他。那些窃窃私语,耻笑污蔑之声不绝于耳。就连素日与他交好的同窗,也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一来二去,那失了笔的同窗竟被人撺掇着去衙门告发他,明明不是一模一样的两支笔,那人却一口咬定了是镜尘偷了他的牛耳笔。他人微言轻,百口莫辩,不仅在胁迫之下交出了双亲遗物,还在衙门受了杖刑,被永久褫夺了科举资格。
离开衙门的时候暮色已暝,此夜无星也无月,天穹像个黑洞洞的井口,沉闷又逼仄,刮不进一缕风。他披头散发,滞重地挪着步子,只觉得路都在指指点点谩骂嘲弄他,他大声呼号着“冤枉啊”,“我没有偷东西”,“是他们污蔑我”,一边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路人只觉得他疯癫滑稽,对他指指点点的人反而多了起来。
时隔多年回想起来,或许是他木秀于林,遭人嫉恨,别人觉得他挡了道,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可当时他徒然陷在痛苦的泥淖中不可自拔。
京中是待不下去了,历经此劫他已去了半条命,成日里畏畏缩缩疯疯癫癫。
他变得如同惊弓之鸟,畏首畏尾,甚至害怕听见路人的骂声与笑声。
那骂声好似污蔑他是个无耻的作奸犯科之人。
那笑声又仿佛嘲笑他如今面目可憎,疯狂又失态。
他总是瑟缩着,竭力避开一切人群。
一路浑浑噩噩,颠沛流离,载着他疲倦的躯壳,盛着他早已残破不堪的心,终于回到故乡。
可是回去了又能如何呢,无颜见家乡父老,徒惹乡邻笑话。
他身子本就孱弱,得了失心疯之后是雪上加霜。
无可依傍,百病缠身,连谋生的手段都断绝。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他真的无路可走。
眼见大难临头,他束手无策,只一味地醉心易书,沉迷卜筮,求告鬼神。
虽然他心知肚明,坐以待毙之人绝不会受到命运的眷顾。
可是他真的太累了。
浑噩之中,日子一天天消磨,有时他索性连床也不起,只是躺在床上沉眠,梦呓不止。
噩梦连连之后,他终于做了一个美梦。
恍惚中他走进了翠微山的崖洞里,那传说是绝路的小洞里竟然有数不清的石阶,他沿阶不停地走,路途似乎杳然无尽。眼前浓黑不见五指,四围阴寒之气缠身,可是他并不畏惧,他继续走,路的尽头竟透出稀薄的微光,他走到光亮下,竟出了山洞,身下一片云霭茫茫。
脚下云山雾罩,不见前路。他小心翼翼地踏着脚下的青石阶,生怕一个疏忽摔倒在万丈深渊之中。空气微凉,近云处则偏冷,石阶上有淡淡水汽,仿佛云化成的。这石级一路笔直向下,毫无蜿蜒,他沿阶踏入云海之中,缓步拾级而下,寒霜湿衣,冷露无声,天色渐暝,不知走了多久,他竟看见残月孤悬,细如帘钩,近得仿佛触手唾手可得。
地底之下竟真有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