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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 油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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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罗浩从车厢里挤出来的瞬间,华北平原冬天特有的煤炭气息就向他打了个热情的招呼。他深吸一口气,家的味道。他拽着沉甸甸的书包背带,神情萎靡,油光满面,衣服皱巴到跟团了三年没熨过的尿布戒子没有分别。
他被人推着挤下了车。雾气蒙蒙像是刚下过雨,车站顶棚挂着巨大“出站口”几个大字看不分明。行色匆匆的人们从罗浩的身边川流而过,他定在原地,眼睛忠实地反映着周遭的一切,身体却毫无反应,该干什么来着?他有点不知所措。
罗浩不常来火车站,坐车去调研能算得上是他二十多年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出行,因而也说不出来他目睹的一切和之前有没有区别。
想来是没有的。不过几个月而已,能有多大的变动?
鼻子痒痒的,他打了几个喷嚏。擦肩而过的路人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罗浩不好意思的地把头别过去。
也是有点变化的。
之前没觉得家里空气这么不好来着。
阿嚏阿嚏。他又打了几个喷嚏。声音很大,喷出的气流能有十米远,口腔的上颚被顶得一阵阵发疼。没想到长这么大了还没掌握正确的打喷嚏姿势。
会有个地方专门教这个吗?就像是有地儿是专门教吹口哨的一样?
出站。避开黑车司机揽人的目光,再绕过旅游巴士的小旗子,这就算是成功了一半。他低着头快快走。
走过了灯光昏暗的候车大厅,天光大亮。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第三医院第三医院,他不断念叨着,这是他回家后的第一站。
背包很沉,小孩把能塞的角落都塞满了,他的肩膀被勒得隐隐作痛。他闷着头往前走,在恍惚中甚至觉得自己的肩膀已经垂到了地上,是靠着蛮力、像牛一样拉着自己的肩膀。
越走人越少,冬天的工作日上午,大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背着太极剑的老头老太。他走过了一个书报亭,瞟见报纸的头版头条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巨大的花体字在女人的脑袋边上,写着“出轨”“小三”之类的字样。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女人,想来是什么新出现的明星。
便道中央出现了一个还闪着红点的烟头,他像是发现了宝藏,怕被人抢了似的,快赶了一步上去踩灭了。
路过了一个公园,打太极的人们已经散去了,现在占据了广场上最好位置的是一群拍打腿脚的老太太。零星几个抖空竹的人们站在不起眼的位置,直到罗浩走过公园都没能见到他们的正脸——老爷子的空竹大半时间都是在天上飞着的。
一辆自行车从旁边经过,留下了一串的叮铃铃和油条的香气。油条。罗浩的嘴里开始分泌唾液。他背了一包的吃的,但是他很饿。
好想吃油条,两根油条,一张糖饼,一个茶叶蛋,再配上一碗豆腐脑。豆腐脑一定得是咸的,点上点蒜汁儿、香油再舀上两勺韭菜花酱,捏上一小撮芫荽。用白瓷大碗,店家给盛得满得马上要溢出来,接过手,就着碗边儿先吸溜一口。然后一手端着塑料小筐里刚炸好的油条,一手端着豆腐脑,颤颤巍巍地穿过人群,走到一个空桌子上撂下。最后曲着两条腿坐在个恨不得比他岁数都大的马扎上,长长舒一口气。开吃。
美好或者不美好的一天,往往都是这样开始的,对于他们中原人来说。
罗浩咽了咽口水,脚步倒腾得更快了。
走着走着,看见个电话亭,电话亭里有个刚打完电话的孩子,正拉开门出来。都这年头了,电话亭竟然还能用呢?他还记得他小的时候,办张能打电话的电话卡,那可是个能在孩子里出尽了风头的厉害事儿。吱扭一声,哐当哐当的公交车停下了,喷了口震耳欲聋的气,小孩蹦着跳着上了车。罗浩看着车屁股,这才想起来原来还能有公交车可坐。
腿儿着走路走了几个月,愣是把先进科学技术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摘下来书包翻钢镚儿,左找右找找出来仨。
看了看站牌,没能看到直达第三医院的车。得先到人民商场,人民商场车多,那儿没准儿有能转的车。他颠着手里的仨钢镚,也不知道够不够用。
哐当哐当,抬头一看,519,是他要坐的车。罗浩把背包扛起来。
一个使劲儿,刚穿过去条胳膊,就听见了布料撕裂的欻拉声。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把背包摘下来,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检查一遍,书包没事。难道是衣服破了?嗨,那就不管了,不是书包就行。再抬头,只看见马路上留下的一串黑气,519早没影儿了。得,等吧。
等了得有四十分钟。远远看见车来了,他早早开始背书包。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条胳膊,再穿过另一条胳膊,最后托着底儿慢慢站起来——
上车,投币,把着前排的栏杆,他探着脑袋,“师傅,劳驾问一下,第三医院……”
医院总是人满为患的。罗浩拽了拽把肩膀勒得都快没了知觉的书包带子,拨开人群往里挤。
大厅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罗浩皱了皱鼻子。不知道罗珺具体在哪儿,他找了护士台。
住院部四楼。
住院部,在哪儿?
跟着地上的指引,罗浩像是走迷宫一样在大楼里穿梭。在撞上个孕妇,踩了个大哥的脚,差点拐进精神科之后,他终于停下来。瞥见个厕所的标识,他钻了进去。
解开裤子,放水,隔间里好像有人正闹肚子,他有点反胃,抖抖,拉上拉链,洗手。冷色的灯光映出来个胡子拉碴的鬼影。他之前从没觉得,就两天的功夫,胡子怎么能长这么长。他又开始翻腾他的包。别再给珺珺吓着。
举着刮胡刀,他开始庆幸,这得亏是冬天,要是夏天的话,他现在估计都臭不可闻了。
就着稀了咣当的洗手液,罗浩艰难地打出来点若有似无的泡泡,涩得要命,冲水的时候发现果不其然出了血。
囫囵着把脸洗了,拽了点溜薄的卫生纸擦擦,擦出来一脸的纸沫子。油脂被洗下去,风一吹,干巴巴的扯得慌。他朝脸拍了两下。
罗浩,打起精神来!
住院部,电梯,四楼。这里面倒是挺安静的。也对,住院部嘛,都在养病呢。
走到护士台,他轻轻敲了敲桌子,“您好,我问一下,一小女孩儿,车祸进来的,对,叫罗珺,我是她哥哥,她住几号病房啊?”
传唤铃响了,叮叮咚咚的,护士抬手跟罗浩做了个等等的手势。
“您好护士站。”
罗浩听见从那端传来的很大一声“换药”,紧接着就是“啊啊啊您快点来我刚才给睡着了现在马上就要流没啦”!
护士不好意思地冲他一笑,端着金属托盘跑走了。
罗浩慢半拍地也跟着笑了一下。他靠在台子上,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玻璃看着里面的人,说不出心里是个怎么滋味儿。
“哎呀抱歉,”跑回来的小护士扶了扶帽子,“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罗珺……”
“哦哦想起来了,罗珺是吧,挺高的一女孩儿。”
罗浩的手不自觉的攥起来。
“……她出院了呀,您不知道吗?”小护士翻着本子,面露诧异,“就今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