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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遗孀 ...

  •   米多福特夫人的一天从一杯不加糖的敦宁红茶开始。她亲自穿过院子去取信筒里的报纸,学院里的报童往往起得也没有她早,她会站在门前等待一会儿,和报童打上照面,随口说两句话。她穿没有花纹的黑棉布裙子,不戴首饰,看上去非常肃穆,是个刻板的妇人,但她又留一头灿烂的金发,随意用发带束着,发梢垂落在肩头打着卷。
      伊丽莎白一个人住一座独栋的二层教习宿舍,面积不大,但已经很宽敞了。她很喜欢房子后面栽着花楸的小山坡,到了春夏,坡上会传来长短不一的鸟鸣。
      短暂的早晨过去后,伊丽莎白就会去剑术教室坐着。四个寮舍两天一次轮流上课,上午是集体授课,下午是寮舍对练和高年级单独辅导。
      ——能拿着剑站在伊丽莎白面前的人在这个时代已然不多了,能让她拔剑的更寥寥无几。
      “亨利,太高了,重心降低。”伊丽莎白言简意赅地命令,同时用教鞭毫不留情地戳学生的腿弯。
      “是……是!”亨利被戳得一个踉跄,立马重新挺直腰板大声回应。
      伊丽莎白拎着教鞭在两列对练的学生中间穿行,她说话不怎么和气,也没有什么表情,时不时微微蹙眉,眼神里偶尔会遮掩不住地流露出一丝不满意——但爱好文学的男学生会将那神情比作湖畔苦橙花盛开的忧愁,她不到三十岁,年轻而凛冽的美丽依然长久地留存在她的眼角眉梢。
      这些出身显贵,心高气傲的男学生在伊丽莎白面前个个毕恭毕敬,谦逊有礼,还有个别胆子大的会在圣瓦伦丁节往她的宿舍门前摆玫瑰。不过总体来说,他们中恐怕并没有人真心想要和一位曾经名噪一时伯爵遗孀开启一段罗曼史,另一方面又忌惮她的身份,也不敢做出过分无礼之事。
      伊丽莎白·米多福特确实曾有个煊赫的家族身份,但她的哥哥不幸地在这些年展露出迟到十多年的青春期叛逆。爱德华·米多福特到了承爵的年纪反而脱离了不列颠皇家骑士团,扭头加入远海巡逻队,经年累月顶着能把人晒化的太阳在大西洋的万顷波涛上游弋,一年到头的休息日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年迈的米多福特侯爵气得关门谢客,只有感恩节和复活节国王召唤才偶尔去一趟宫廷,社交晚会都是法兰西斯夫人独自露面。久而久之,米多福特公爵在内庭就愈发说不上话了——身为米多福特侯爵家早就出嫁了的女儿,伊丽莎白更是谈不上与有荣焉。
      伦敦的贵妇人们都喜欢议论这一段复杂的往事——凡多姆海威伯爵的死,以及他和伊丽莎白的婚姻像一条隔三差五就要翻上水面的死鱼,被人们用刻薄的目光打量发白的肚皮。有人说他是被腐坏的熊血毒死的,也有人说是疯狂的自由党人买了青帮的杀手砍了他的头;苏格兰场抓获的凶手在王座法庭接受审判后以史无前例的速度遭到处决,当时没有任何人被允许列席庭审。
      凡多姆海威伯爵夫人守了寡,整整五年没有出现在人前,刚社交出道不久的贵族小姐都不认识她。五年后,伊丽莎白重新出现在伦敦社交圈,出场方式让人咋舌——仿佛为了报复这场莫须有的荒诞婚姻,她拿回米多福特这个姓氏,去伊顿公学做了剑术教习。
      众所周知,伊顿公学只有两个标签,贵族和男人,哪个都和守寡的女人不沾边。乔治国王思考再三,遗憾地表示也不是所有事情都受王权意志左右,他不好发布召令宣布伊丽莎白在法律上被承认为一个男人,就只好从法律上给予其他弥补。
      按理说,一个孀居的寡妇受到国王如此青睐是不正常也不适宜的,但内阁和议院都对此并无异议。
      国王给了伊丽莎白一个空悬好多年的爵位,比她青年夭折的丈夫更尊贵,用的还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封号。
      ——白金汉。
      但国王并没有照例赐给白金汉女公爵与爵位匹配的封地,这就又给了社交圈和下议院无限的揣摩空间。伊丽莎白·米多福特自维多利亚时代至今,在皇家的内庭政治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直到现在依然是个让人疯狂的谜题——也不知是命运的力量使然还是人心幽微的巧合,她和她亡故的丈夫一样,身上都长着那种令人着魔的神秘诅咒。
      整个伦敦社交圈当年被窥探凡多姆海威家的阴私的好奇心折磨得丧心病狂,如今他们嗅着血腥味过来,盯上了伊丽莎白,贪婪的目光如出一辙——一个衰落的侯爵的女儿,怎么看都比当年受到维多利亚盛宠的凡多姆海威伯爵好拿捏得多,只是没想到白金汉女公爵这个名衔突然间从天而降,几乎没人招架得住。
      一时间有人说,白金汉女公爵之于乔治国王,正如当年凡多姆海威伯爵之于维多利亚女王。
      乔治国王对伊丽莎白的倚重有目共睹——他的父亲,爱德华国王去世时年纪还不算很大,个中曲折隐秘不为人道却也赤条条昭然若揭。不过人们的共识是,排除那些表面动作,实质上真正地促成了乔治国王登基的决定性因素,是凡多姆海威伯爵的死——他的死意味着亚历山德琳娜·维多利亚盘桓在不列颠土地上最后的意志烟消云散——她的影响力此后仍必将长久地笼罩着欧洲大陆,只不过现下却以血腥而诡谲的方式出其不意地最先从伦敦的王廷中撤退了。
      谣言犹如春天里的孢子,被风吹得四散,到了任何地方都能生根发芽。人们总喜欢说凡多姆海威伯爵的死和他的妻子脱不了干系,但警察厅也拿不出实实在在的证据指控当时的伯爵夫人,更何况她后来成了白金汉女公爵——傻子都看得出来是谁在背后为伊丽莎白·米多福特撑腰。
      伊丽莎白·米多福特刚抵达伊顿公学时——那时她还不是白金汉女公爵,只是个早就失宠的、臭名昭著的伯爵的遗孀。男学生们由四大寮舍的监督生挑头,气势汹汹地在大门口列阵,齐刷刷摆出一脸的宁死不屈。而伊丽莎白穿着罩纱的黑裙子,提着一个甚至装不住她曾经一套周日盛装的小皮箱,从马车上跳下来,比那些男学生中的任何一个都更盛气凌人。
      她站在伊顿公学的天之骄子们面前,放下小皮箱,单手拎起她的剑,问:“谁是第一个?”
      “尊敬的伊丽莎白女士,凡多姆海威伯爵夫人,我们的教养不允许我们向一位柔弱的女士动武,那不符合绅士的品德,也有悖于我们接受的帝国最高尚的、不可亵渎的公学教育,恳请您理解。”
      红寮的监督生上前一步,高声说,措辞彬彬有礼,语气傲慢至极。一阵窃笑、低语和严肃的附和夹杂在一起,还裹着一阵森冷的沉默,落在伊丽莎白的耳朵里,她却能清楚地分辨出这些声音来自的不同方向,也瞬间就明白伊顿公学四大寮舍存在的逻辑。
      伊丽莎白充耳不闻,只是平静地重复她的问题:“谁是第一个?”
      ……
      “谁是下一个?”
      ……
      “没有了吗,就这样?”
      ……
      她优雅而有力地抬腿,踢了一脚躺在脚边的绿寮监督生的膝盖,感到一阵雨季的青草地也净化不了的乏味。
      青寮是唯一没有站出来冒犯伊丽莎白的阵营,他们的分管教师麦克米兰先生后来专程到伊丽莎白的小楼来拜访她。
      伊丽莎白两次都把麦克米兰赶出去,因为他一见面就和她提他曾和夏尔一道在公学读过书;第三次的时候,伊丽莎白终于缓和脸色请他到花园里坐下喝杯茶。
      毕竟麦克米兰不探究夏尔的死,他只是非常热情地想和伊丽莎白分享一些夏尔活着时候的事。尽管麦克米兰根本不知道自己口中的夏尔·凡多姆海威并不是夏尔·凡多姆海威——他所知晓的夏尔甚至不过是那个人短暂的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块碎片,他知道的远没有伊丽莎白多。
      伊丽莎白却嫉妒他。麦克米兰不过捧着一小块碎片,就敢怀抱那样的热忱,在她这个凡多姆海威的遗孀面前侃侃而谈,不惧于旁人看出他对夏尔坚固又可笑的友谊。
      而伊丽莎白惧怕人看见她的爱,也惧怕人再透过那爱看清她的疯狂和懦弱。她扮作一个庄重骄矜、冷酷无情的守寡的女人,总是面无表情、脊背挺拔地站着,双手合在身前,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掌心深可见骨的伤痕,无从知晓她曾死死握着那些夏尔的碎片,那么不顾一切地,徒劳地不肯放开——哪怕它们要她疼痛,还要她流血。

      下午的寮舍对练总比其他课程更令伊丽莎白费神些,她望一眼四个寮舍泾渭分明的阵营站位,每次点人出列嘴角都像被渔线拉扯着,对男学生们绅士而又繁琐的较劲感到身心俱疲。她在心里默默地梳理过一些不成文的规则:工党出身和自由党世家的儿子最好不要碰上,北方的大贵族最喜欢欺负康沃尔郡来的勋爵少爷……更多的时候伊丽莎白会想,去他的规则。她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得拎着教鞭亲自把这些爱搞小动作的学生教训得服服帖帖。
      “米多福特夫人,桥那边有人找您。”报童在教室门口探了探脑袋。
      伊丽莎白皱了皱眉,说知道了。
      她不得不终止寮舍对练——让这些男学生们自修剑术比让他们进厨房学做烤火鸡还可笑;她把后续的高年级指导也取消了,宣布有强烈被指导意愿的高年级生可以在傍晚到她的教习宿舍去,他们一人可以获得二十分钟,晚餐前她最多接待三个人。
      伊丽莎白走出教室,跟着报童一路小跑到了公学水道的桥边。桥那头停着一辆拉着帘子的马车,提着手杖的绅士从它一侧走过,轻易不会留意到它过分的安静。
      伊丽莎白走到马车前,提裙一礼,帘子动了动,车厢门随之打开。伊丽莎白矫健地一步跨上马车,车夫也没有要搀扶她的意思。
      伊丽莎白坐到玛丽王后的对面。车门关上了。
      传闻中玛丽王后和白金汉女公爵的关系一直不错,事实上或许的确如此。伊丽莎白结婚前在北方待过几年,那时的玛丽王后还是约克公爵夫人,那时他们就已经结成了亲密的同盟——有人是这样认为的,是玛丽王后的引荐让伊丽莎白·米多福特得以在约克公爵的政治生涯中发挥隐秘而又至关重要的作用。伊丽莎白对约克公爵夫妇的忠诚毋庸置疑,人们说如今的贵族中间,野心勃勃者有,抱着田地和财产无所事事醉生梦死者也不在少数,而伊丽莎白表现出来的虔敬与忠诚在贵族精神遭受放逐的废墟里无疑显得比王冠上的宝石还要珍贵、璀璨,好像这世界上不存在能玷污她高洁品格的东西。
      所以人们很难放下那可耻的、猥亵的好奇心,时间过去愈久,人们就愈想窥探夏尔·凡多姆海威的死,想知道伊丽莎白究竟被什么样的魔鬼诱惑过。
      伊丽莎白一般只在玛丽王后的马车里坐十分钟。十分钟是一个恰到好处的长度,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玛丽通常都会邀请伊丽莎白和自己共进晚餐,这时伊丽莎白就会抬出那些死板地苛求上进的高年级男学生们,告诉玛丽她晚餐前的宝贵时间都被预约了。玛丽会带着促狭的笑意打趣伊丽莎白,说她守寡多年风情依旧,伦敦大贵族家待嫁的小姐也没她这么受男学生的追捧——玛丽的措辞很委婉,但这些玩笑话听在耳朵里依然下流。
      这不符合玛丽的身份,也有悖于她的教养和作风。伊丽莎白沉默地垂下视线,她不笑的时候便面带哀伤,这是女人守寡之后无师自通的气质,也是她们的特权。玛丽就会笑笑敷衍过去,知道这次又失败了,但她下一次仍会兴致勃勃地尝试——执拗对王后来说是很坏的品性,而伊丽莎白对此抱有足够的耐心。她并不畏缩,毕竟玛丽的意图明晃晃地,像墙壁挂台上点着的羊脂蜡烛,从亮起来的那一刻起,每个人都知道它最后的结局是化作灰烬。
      玛丽想要伊丽莎白做国王的官方情妇——由王后来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以说是极其罕见的,更不要说是向一位伯爵的遗孀;换作其他任何人都很难抵挡住这诱惑,但伊丽莎白不领情——这种堡垒般铜墙铁壁的忠贞似乎也是寡妇后天习得的天赋,它不仅顽固不化,还要求每一个意欲挑战它的人表现出足够的尊重。
      伊丽莎白自1889年起为玛丽与她的丈夫服务。她装作一个天真娇憨的贵族小姐,跟着那时的米多福特侯爵夫人穿梭在社交季的宴会和下午茶会上,练就一双灵敏的耳朵和自然的演技,四处窥听、撞破夫人们的谈话——从没有人怀疑到她头上,毕竟人人都知道米多福特家的小姐沉迷精美的蕾丝裙边和一切可爱华贵的礼服盛装;等到年纪大些,这些招数便不管用了——她像一只活到了秋天的蝉虫,幼稚的壳再不能做她的伪装。伊丽莎白就利用一场婚礼脱胎换骨,她堂而皇之地捏着邀请函出入俱乐部、在宅子里开诗歌沙龙,把自己的耳目像春天的孢子粉一样撒出去,无孔不入。
      伊丽莎白的蛰伏持续了好几年,她专为约克公爵探听贵族和政客见不得人的阴私,出人意料地,在这方面很有一些手段——玛丽说依照伊丽莎白的个性和她的家教,她本不可能擅长做这些事,多半都是跟她那个未婚夫,维多利亚的看门狗学来的。伊丽莎白置之一笑。
      爱德华国王登基后,爱尔兰起了战事,伊丽莎白等待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她从内庭抽身而出,毫不犹豫上了战场。她第一次在明面上成为约克公爵和玛丽夫人的拥趸,然而直到凡多姆海威伯爵死了、乔治国王放开手脚建立自己的政治威信,才有少许头脑灵光的人醒悟过来,伊丽莎白·米多福特的崛起是预谋已久而又不可撼动——
      一个离开了家族、死了丈夫、把绝大部分个人财产都捐给了修道院、用剑在战场上为自己争得荣誉、用头脑在内庭政治中为自己搏来地位的女人——这样一个女人,在下议院最刁钻苛刻的议员的眼里都是无懈可击的。玛丽的担忧就从伊丽莎白在爱尔兰取得第一次胜利开始——伊丽莎白,如此崇高,如此完美,如此忠贞,这么多高洁的品性都如神所应许一般加诸其身,很难不叫人忧虑——如此一来,国王还能拿什么来控制她,确保她的忠诚无懈可击呢?如此想来,维多利亚女王掌控凡多姆海威家族的手段或许要高明得多。
      毕竟,除了凡多姆海威伯爵的死,伊丽莎白·米多福特身上就没有任何污点。

      伊丽莎白从玛丽王后的马车里下来,依然紧紧地绷着脸,身板笔挺地迈着硬邦邦的步子飞快过桥回到公学领地内自己的小楼,有些心烦意乱——玛丽愈来愈执拗,已不会轻易被伊丽莎白搪塞过去。
      王后想要伯爵的遗孀做国王的情妇——玛丽太需要伊丽莎白身上的污点了,她这样洁白无瑕,可让人怎么安心。伊丽莎白花了比以往更多的时间,回到小楼时,预约她额外授课指导的男学生们显然已等得很久,但他们现在都绝不会在伊丽莎白面前显露半分不耐,远远看到她走来,都早早站起身肃穆迎接。
      伊丽莎白挨个扫了他们一眼,高傲地抬了抬下巴:“请到后院来,先生们。”作为公学教师的女公爵是没有义务向学生说明她的去向和迟到的理由的,更何况她是一位受到整个不列颠尊敬的遗孀。
      三个高年级学生默默地跟着她走进宽阔的后院,伊丽莎白取了自己的佩剑,看向面前如临大敌但又跃跃欲试的学生,忽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可能无异于一只对着小狼仔剔牙的熊——这个无端的不合时宜的揣测让她更不高兴了。
      “先生们,我如实地告诉你们,我今天心情不是很好——我是说,或许此刻你们之中有人想放弃这次授课?”
      三人面面相觑,但谁都没有出声。
      “很好。”伊丽莎白缓缓拔剑,“你们会获得我的尊敬,先生们——
      “还有我的怒火。”

      一种无解的怒火和躁狂曾长久地扎根伊丽莎白荒诞不羁的婚姻生活,伊丽莎白清楚地知道,各式各样恐怖的症候都和夏尔的癫痫病同时降临的。
      凡多姆海威家族多的是短命鬼,但却从未出现过癫痫患者——那不是癫痫病。伊丽莎白比家庭医生更快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并且直接辞退了家庭医生,严禁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佣人向外人提起。
      起初,夏尔偶尔会在夜里,或是午间休息的时候突然发病,浑身抽搐、双目翻白,双手死死卡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不连续的、模糊的嘶吼和呻吟——伊丽莎白和执事、仆人们要合力固定住他的头部、躯干和四肢,否则他会剧烈地、反复弯曲腰和背,滚在地上狠狠地摔打自己,直到肋骨断掉才罢休;要在他的嘴里塞上厚实绵软的毛巾,否则他就会咬自己的舌头,弄得满嘴是血。药物治疗和驱邪仪式都没有任何效用,但夏尔总是在短暂、暴烈的发病后很快好转,他恢复正常后矢口否认一切自残行为,似乎会迅速地失去病发时的所有记忆。
      伊丽莎白总是在发病时寸步不离地守在夏尔身边,一遍遍叫他的名字试图唤醒他混乱的神智;渐渐地,她冷眼旁观,仿佛在看一出集市上的粗鄙闹剧。一段时日后,夏尔发病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体越来越差,他的呜咽和呻吟却慢慢变得连贯、清晰——伊丽莎白在第一次听清他的呓语后便命令执事和仆人统统回避,她独自应付发病时的夏尔。
      她在夏尔宽敞的卧房里,把夏尔,她心爱的丈夫,捆在椅子上,把门关上落锁后,自己则去隔壁房间里做别的事。
      她实在忍受不了夏尔用两个人的语气没完没了地互相辱骂。
      伊丽莎白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夏尔的身体里有两个人:他与他的弟弟分享同一具肉身。
      该死,真该死,他疯了。伊丽莎白心想。
      她转念又想,究竟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兄弟二人的灵魂像歇斯底里的病人被毫无尊严地紧紧束缚在一起,他们酝酿着天生的亲密和仇恨,互相攻击、谩骂,争夺肉身的控制权,又一天天被捏合得更加紧密。有一天,夏尔神志清醒、思路清晰、平静地坐在伊丽莎白面前,用两种语气轮流和她说话。
      “早上好,利兹,你今天穿白色看上去无比优雅。”一如既往微笑着的是夏尔。
      “利兹……嗯,是的,你看起来很好。”神色仓惶的是他的弟弟。
      那一刻,伊丽莎白感到无以复加的绝望和恐惧;那一刻,她是真的想杀了夏尔。
      两兄弟发现无穷无尽的内耗毫无意义,他们暂时停战,想获得一些休息时间,谁也不愿被当作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发癫痫和自残的病人,要是被上了拘束带,对于大贵族来说太不体面,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伊丽莎白想说服自己夏尔其实是得了精神分裂,两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分享共同的记忆,对环境和人事的认知和感受高度趋同,夏尔才会出现弟弟也生活在躯体里的幻觉——
      但她发现这种自欺欺人根本行不通,因为她比夏尔本人更擅长分辨他和他的弟弟。他们是同胞双生的兄弟,伊丽莎白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们举手投足与神情里的每一丝差异,区分他们简直是一种本能反应,哪怕他们不说话,伊丽莎白都能瞬间知道此时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谁,这种区分甚至不受她的主观意志的控制,她还没去想,脑海里就已自动浮现答案。
      太可怕了,她宁可自己不知道这个答案。伊丽莎白有时候觉得自己才是精神分裂。
      她的丈夫在折磨她,她不死的爱人也在折磨她。
      夏尔和他的兄弟开始用诡辩代替暴力自残,试图找出一种看似公平的方式来决定由谁主宰这具肉身,并奴役另一个灵魂。
      “我就是‘夏尔·凡多姆海威’,毋庸置疑。”他笃定地说。
      “这只是一种虚伪的表象,和你的说辞一样矫揉造作。”他轻蔑而尖刻地说。
      “什么是表象,什么是本质?灵魂与肉身,哪个是表象,哪个是本质?”他一点都不为所动。
      “事实才决定了本质的性质,你早就死了,你的灵魂不触及任何本质——我的灵魂和肉身是统一的,表象和本质本不会扭曲、分离,都是因为你,你是虚伪的造物,你伪造了一种本质!”
      “可你宣称‘夏尔·凡多姆海威’活着,活着的是我——这是你指认的事实,你决定了本质的性质,现在却来驳斥这一切,驳斥‘我’,你岂不是自相矛盾?”
      “……”他没有立刻回击,伊丽莎白几乎以为他认输了,“一个名字可以被宣告,也可以被易主,它会影响事实的发展,却没有改变本质的性质——活下来的是我,继承了凡多姆海威的意志的,也是我。”
      “你这个撒谎成性的小偷!”他却突然激动起来,“你真是个幼稚的坏孩子,总是这样博取所有人的同情……”他深吸一口气,又突然恢复冷静,这种冷静在兄弟二人的脸上表现为同样的厚度,“如果被献祭的是你,我也会继承凡多姆海威的意志,我会做得比你更好,这一切都将名正言顺!”
      “你这样说,并无意义。”
      “当然有意义!你背叛了我,我孪生的兄弟,是你背叛了我!我们本应一起被交给恶魔,我们一起出生,分享所有快乐和痛苦,哪怕是死,可你居然敢——是的,小时候你就这么自私,只想着你自己,你居然想当什么不入流的玩具商,离开我,离开爸爸妈妈,离开法兰西斯姑姑和安阿姨,离开我们所有人,自己去伦敦——我想起来了,你从小就是个爱说谎的自私鬼……!”
      突然,夏尔突然收住了话头,脸颊凹陷,当他再抬起眼睛,伊丽莎白知道那是他的弟弟,她熟悉他的眼神,却在那里面看见一丝鲜见的恳求和哀伤。
      他没有遵守规则,在夏尔说话的时候强行打断了他,转而看向伊丽莎白,轻声说:“利兹,你出去一下好吗?让我和他单独待在这儿。”
      伊丽莎白感到心被击碎了,她冷漠地说:“你和他一直都是‘单独待着’。”她扭头出了房间,好心地关上房门,两兄弟不受打扰。她双手垂在身前,把面料昂贵的裙摆抓出乱七八糟的褶子,用力咬着嘴唇直到舌尖尝到血腥味。她想,上帝啊,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献给恶魔——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恶魔便被召唤到此时此地,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她的身后。伊丽莎白转过身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弓起背摆出防御姿态。
      “贵安,伊丽莎白小姐。”塞巴斯蒂安·米卡艾利斯躬身行礼,表现出上等人家的仆人优越的教养。
      伊丽莎白皱了皱眉:“……塞巴斯蒂安,我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塞巴斯蒂安在夏尔回到凡多姆海威家之后,他就和他的少爷一同消失了,消失了很多年——但伊丽莎白隐隐有感觉,她觉得塞巴斯蒂安可能从未离他们远去,她对夏尔以及他身边人事的这种没有根据的直觉,一向被证明是正确的。
      “我一直都陪伴少爷左右,但他认为您不会想要见到我,所以我从不叨扰您。但这次……”塞巴斯蒂安再次弯了弯腰。
      “是您呼唤了我,小姐。”
      伊丽莎白紧紧抿住了嘴,害怕自己一开口就有一些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的话,不受控制地爬出自己的嘴巴。
      “您能感觉得到,伊丽莎白小姐。”塞巴斯蒂安是一名优秀的执事,优秀的执事不需要主人的回应也能将谈话顺畅自然地推进下去,“您能感觉到,‘夏尔’少爷的身体里,正在发生异变,再不干预,就没有机会了。”
      “这是……什么意思?”伊丽莎白的声音微微发抖。
      “两具灵魂在日渐融合,夏尔和少爷在互相吞噬,很快——”塞巴斯蒂安眯细了猩红的眼睛,里面的阴谋与邪恶被搓揉成锋利的样子,形如深渊,“他们就将不再是他们自己了。”
      “他们是孪生兄弟,本来就是一体的。”塞巴斯蒂安的低语让伊丽莎白感到烦躁,“再说他们现在的样子也就和怪物没有区别。”
      “现在少爷体内的两具灵魂仍然是分离的,您能感受到,您知道那仍是两个清晰的人格。”
      ——您甚至还知道如何分别去爱他们。
      伊丽莎白的心重重一跳,她紧盯着塞巴斯蒂安的嘴唇,确信刚刚它们没有把这句话吐露出来,而是直接刺进了她的脑子里。
      “小姐,您一直都知道,夏尔少爷的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他没有哮喘病,也应该更健康一些。”
      “人的身体会发生变化,他们两个之前谁也没得过癫痫和精神分裂。”
      “您没留意吗,这种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伊丽莎白猛地一惊。
      “从二位结婚后开始的。葬仪屋将夏尔少爷的灵魂灌入这具肉身后,少爷的灵魂就陷入了沉睡——直至您来到他的身边与他日夜相伴。
      “是您唤醒了少爷,伊丽莎白小姐。”
      ……
      “你要做什么?我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您没有同我订立契约,伊丽莎白小姐,您不向我支付代价。”
      ……
      伊丽莎白回到夏尔的卧房,他脸色苍白地陷在扶手椅里,合着眼睛头颅低垂,似乎又一场剧烈的内耗让他精疲力竭。伊丽莎白轻手轻脚地来到他跟前,跟在她身后的执事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伊丽莎白在夏尔跟前缓缓俯下身,一边仔细观察着他的动静,他的呼吸里时常伴随低微的嗡鸣,无数个夜晚她都习惯了这种微弱的杂音成为她幽深噩梦里的回声。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刃薄而锋利,厨师们最喜欢用这种刃来片风干的火腿肉。
      “您得注意深度,小姐。”塞巴斯蒂安在她耳边妥帖的叮咛让伊丽莎白更加烦躁,“刺入太深会伤到大脑。”
      伊丽莎白果断地举起手,替代一句“闭嘴”,她反手握匕,轻轻抬起夏尔的瘦削的下巴,手起刀落划过一道快而有力的弧线,精准地把匕首的尖端捅进夏尔的右眼,顿时血流如注。夏尔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却被伊丽莎白和塞巴斯蒂安一人一边死死摁住肩膀控制在椅子上。
      一道深色的纹理浮现出来,从眼球上剥落,沁出眼睑,流溢到空气里,那繁复的纹理圆整犹如一个天然的陷阱,在空中徒然裂开,最后消散殆尽。
      “我和少爷的契约被撕毁了,做得很好,伊丽莎白小姐,我就知道您一定能做到。”塞巴斯蒂安赞赏道。
      伊丽莎白不耐烦道:“少废话,完成你的工作,塞巴斯蒂安。”
      “……遵命,小姐。”
      束缚恶魔的契约被第三人撕毁,恶魔便能触摸人类滚烫带毒的灵魂。塞巴斯蒂安的手掌托住夏尔的下颌,两根手指顺势滑进他的嘴里,抚过他脆弱的舌苔,然后抠挖他的喉口,从他柔软的、啼血的喉咙里拖出两具包纳在窄小腑脏里的、拧在一起的鲜血淋漓的灵魂,灵魂的末端系在喉舌上勾连着肉身高高吊起。
      伊丽莎白眼睁睁看着塞巴斯蒂安提着灵魂越拎越高,仿佛手执茶壶往骨瓷杯里注入滚烫的茶水,两具饱受折磨的灵魂发出刺耳的嘶叫,互相勾缠又互相推拒,在塞巴斯蒂安的手中拆皮裂骨般剥离开来。伊丽莎白感受到仿佛徒手从身上撕下一块血肉的剧痛,那痛漫长、刻骨、贯穿始终,像一阵飓风席卷而过,摧毁了所有凝视它的人。她浑身发抖。
      两具灵魂终于大半分离开来,只剩源头还黏连在一起,塞巴斯蒂安只要用力一扯,其中一具就会缩回肉身的口中,顺着喉咙咽下去回到原本的位置,另一具将被撕下来,留在塞巴斯蒂安的掌心,收入他的肚腹。
      “伊丽莎白小姐,您怎么选?”塞巴斯蒂安谦卑地询问,抛出了此世最能诱人堕入深渊的问题。他竟然把选择权交给她,似乎眼下也只有伊丽莎白有资格做出裁决。
      “不,我不选。”伊丽莎白倔强地盯着他,面对恶魔的诱惑不死不屈。
      ——她深知自己并没有这个资格。
      塞巴斯蒂安耸了耸肩,一手松开,一手捏紧,一具灵魂跌回肉身,另一具成为他的食粮。伊丽莎白扑上去接住夏尔,用纱布敷盖他淌血的眼睛,她扳住他的下颌一抬,合拢他的嘴巴,总觉得一不留神那具满目疮痍的灵魂会从他身上的任何一个裂口里流出来,泼到地上变成一团脏污的影子。
      夏尔靠在伊丽莎白的怀里,很快恢复了呼吸,四肢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伊丽莎白更感到他的瘦弱,预示一种无法逆转的消亡。
      塞巴斯蒂安轻蔑地睨着夏尔,却仍挂着恭顺谦和的笑容向伊丽莎白提供建议:“您就放着他不管就行,夏尔少爷的肉身早就损毁殆尽,没有了少爷的灵魂作为依傍,他也无法主宰这个身体,他就是个丢了拐杖的病瘸子——死亡将在无名的某日等待他。”
      伊丽莎白问:“会很快?”
      “很快,是的……我认为是这样,会很快。”塞巴斯蒂安很确信,口味也很松快,他试图把整件事包装刚烤好的软糯松饼,他哄着伊丽莎白囫囵吞咽下去,她咀嚼时满溢在齿间的血浆都饱含哄人入睡的甜蜜感。
      夏尔没受伤的左眼费力地抬了抬,从受创的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带血的音节:“……利兹,我……”
      伊丽莎白平静地垂下眉睫,看进他的眼底:“不要骗我,我只需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谁。”
      她曾无数次看见这眼睛,在经年的一厢情愿、欺骗与被欺骗里看见她的爱人,也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和苦难中看清爱人的命运。
      伊丽莎白一手揽着夏尔,再次拔出匕首。她扶住丈夫瘦弱的背向他伏下身躯,就如一位满月下邀舞的绅士,向心爱的女子折腰。
      在塞巴斯蒂安惊讶的注视下,她用那把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
      夏尔的身躯失去了最后的支撑,渐渐软倒下去,伊丽莎白俯在他的耳边,轻轻呢喃。

      你的灵魂与死亡属于我,不朽地属于我,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遗孀。

      伊丽莎白自认并没有受过恶魔的诱惑,她只是达成了所有人的宿命,帮助一个早就开始的悲剧走到了它本应得的结局。从今往后,伊丽莎白面对国王,面对王后,面对世人的打量和诘问,都能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她可以一遍遍地宣告,没有任何一种世俗的力量能逼迫她改口,能易主她的忠贞——

      我是夏尔·凡多姆海威的遗孀。
      我爱他,至死不渝。

      END.
      Sakakima Sora
      2022年2月1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遗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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