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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纵使祝神七窍心思,到了贺兰破面前却总是碰壁。

      八岁时贺兰破尚且不会隐藏情绪,高兴就臭着脸哼一声,不高兴就一声不吭。如今大了,总算会多说几个字,然而喜怒亦不形于色,说的话也模棱两可,叫人捉摸不透。

      许是心思越重,想得就越多;想得越多,主意就越多,面对越简单的话就越举棋不定。

      祝神沉默走了一路,竟也没琢磨明白贺兰破究竟是恼他还是别的意思。

      旁边贺兰破的脸却越来越沉。

      ——祝神宁可不说话,也不肯叫他一声小鱼。

      不远处飘来的桂花香气愈发浓郁,祝神喉间干涩,停下脚:“有些渴了。”

      绿蜡斋离园子并不近,两个人慢走也走了小半个时辰,贺兰破这才意识到祝神是累着了,不禁回头,果见祝神呼吸不匀,微带倦色。

      他当即忘了赌气,只僵硬地问道:“想喝什么?”

      “白水就好。”祝神眼珠子一转,念及容珲不在,又添一句,“若是镇凉的更好。”

      镇凉是不可能镇凉的。如今快要秋冬交替,最怕有个头疼脑热。祝神一年四季被底下人盯着,入口的吃食是第一小心。眼下容珲一不在,他就起了馋嘴心思,想讨凉水来喝。

      贺兰破看在眼里,嘴中应下,走到园子口,打发人去取温水点心,又叮嘱水要热,再在热水里化些蜂蜜。

      待回来,却见祝神往东南角去,越走越远了。

      贺兰破心下一凉,顾不得许多,只喊道:“祝神!”

      却是晚了。

      祝神闻声正要转头,惊觉脚下剧痛。

      低眼看,原是脚腕被不知何处伸来的藤蔓缠了两圈,纸条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锋利尖刺,不过片刻,已经戳破他的靴子,刺入皮肉,一眨眼,血水弥漫,晕透了整个脚踝。

      红花沼泽的红花、贺兰府的绞藤还有须弥河岸的吊骨树,并称沾洲三大杀人妖株。

      其中绞藤威力最小。

      这本是贺兰明棋十四岁外出练兵时偶然所得。她念这东西邪性,便请家中红杖法师镇压保管,岂知后来被贺兰哀发现盗走,种在这后花园中,十一二岁时便抓些小猫小狗来喂,再大些,贺兰哀竟私自抓了七八岁的孩童丢进去。绞藤被喂出活性,识得贺兰氏的人的气息,除此之外,旁人一旦靠近,轻则受伤,重则尸骨无存,成为绞藤的盘中餐食。

      渐渐地,贺兰哀以此为乐,平日无聊,便逼着府里下人走进东南角,看他们被绞藤折磨得血肉模糊,哀啼求饶,最后奄奄一息,方才作罢。

      转眼间,祝神另一只脚也被缠上。

      贺兰破飞步过去,拔出腰间匕首,三两下割断与根茎牵连的藤蔓,将祝神就近抱到池边八角亭坐下。

      祝神穿的软靴锦袜几乎都从脚腕处被绞成两截,那两圈藤蔓残体还死死嵌在他脚腕中,尖刺再深半寸,可入腕骨。

      贺兰破眉头紧皱,蹲在祝神身前,将他脚放在自己膝上,盯着伤处,下手时极其稳重,只小心脱了祝神鞋袜,凝眉片刻,伸手便要去解开藤条。甫一碰上,手指就被密布的小刺扎得鲜血直流。

      祝神轻轻“嘶”了一声,无论贺兰破使出什么法子,藤蔓都纹丝不动。

      必须要贺兰哀的拆藤散才行。

      此时晌午,按照贺兰哀的习性,是惯要来园中转上一圈,看看他亲手养出的藤蔓在这一日又捕了什么东西进去的。

      果不其然,远远的,园子西侧传来嬉笑喧哗。

      贺兰破侧首听着,脚步声近了,才放下祝神双脚,蓦地起身,走出亭子时还不忘放下珠帘,径直站在亭前,等贺兰哀摇着扇子装模作样与他擦肩而过时,才伸手拦住,一脸寒意道:“拆藤散。”

      贺兰哀懒洋洋停住脚,微仰着头,只拿鼻孔朝下,掀开眼皮,往贺兰破满是血窟窿的掌心扫视一圈,冷冷一笑,像听不见似的侧耳:“你说什么——”

      贺兰破眼底结霜一般,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捏得骨节咔咔作响,又重复一遍:“拆藤散,拿来。”

      与贺兰哀结伴的几个世家子弟见这场面均是脸色微变。毕竟这贺兰破与贺兰哀不对付的许多年来,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一向是你来我往,今天你劈我的马,明天我就砍你的藤,就连住的屋子,都互相烧过几次。下人们不敢置喙,贺兰明棋又谁也不帮,许多年来,依旧是难分胜负,谁也压不到对方一头。

      瞧今日这局势,是贺兰破被拿捏住一盘了。

      这贺兰哀也承袭贺兰氏一贯的好皮相,生得浓眉俊眼,个子高挑,只是比起贺兰明棋与贺兰破二人,稍显得单薄羸弱,没几分精神,行为举止间略微轻浮,腿软眼飘,浑身上下一股懒惰的靡靡之气。华贵雍容的衣料裁剪好了,穿在贺兰破身上是人压衣裳,只会衬出他颈背挺峻,肩宽腿长;可同样的料子往贺兰哀身上一套,再怎么合身,瞧上去也是衣服压人,往贺兰破身边一站,总显得他畏畏缩缩,含胸驼背。这多是贺兰哀懒怠强身健体,不曾上过战场,只爱眠花宿柳的缘故。

      此刻贺兰破满眼森然,冷然不语,更是威压逼人。贺兰哀心中不服,面上不屑,两个眼珠子往后头一瞟,瞥见亭中珠帘后,影影绰绰的一个碧蓝色身影。珠串摇曳,贺兰哀看不清人,目光凝到地面那一双窄瘦的脚上。

      那双脚的脚背在午后的强光下被照得如白纸一般,连青筋也快看不见颜色,只有珠帘的光反射到脚上,玉影摇动,脚腕处的淋漓鲜血染红了碧蓝的衣衫下摆,缓慢地淌下来。

      贺兰哀正看入了神,视线被一步横跨而来的贺兰破挡了个严实。

      “原来是为美人折腰啊。”贺兰哀收回目光,笑得戏谑,“既已拜倒石榴裙,我说二弟求人,难道就这个态度?”

      话说完,他往后看了看,拔高音调:“大家伙说,求人该是这个态度吗?!”

      身后一众应和。

      “那自然不该!”

      “怎能如此!”

      贺兰破不知为何,竟收敛了神色,挡着贺兰哀,似乎只想拿了药把人赶走,低声问:“那你要如何?”

      贺兰哀扇子一开,不紧不慢摇着:“跪下来,求我。”

      贺兰破低垂视线盯着他,眼中晦暗不明。

      贺兰哀拿扇子挡了半边脸,露出一双笑眼:“二弟再迟些,只怕美人血要被吸干了。”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珠帘撞击,叮咚作响。

      贺兰破脸色一僵,却已挡不住贺兰哀越过他肩头往后看去。

      一只苍白的手用细长五指撩开珠帘,祝神一对长眉下,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在珠光晃动间若隐若现。

      只听他站在帘后含笑道:“这位就是贺兰府大公子,贺兰哀少爷?”

      贺兰哀窥见帘后第一眼,直是呼吸一滞,木然定在原地。就连手中折扇,也就这么举在胸前不摇了。

      贺兰府大少爷,沉迷酒色,醉心床笫之事,专爱美人,男女不忌,也曾做下不少强取豪夺亦或为了勾栏公子一掷千金的风流事。

      眼下见了祝神孔雀衣襟桃花面,已是双腿灌铅似的走不动道。

      贺兰破眼角微缩,又不动声色往旁边一挪,断了贺兰哀的视线:“拿药。”

      贺兰哀愣了愣,当即从腰间摸出药瓶,扬唇道:“药自然是要拿的。”

      说着便直勾勾盯着亭子,抬步往珠帘而去。

      贺兰破作势要拦,贺兰哀就像早有预料般往一侧躲,一脚踩进小道旁的花丛里也要进亭中去。

      身后珠串哗啦作响,贺兰哀冲到祝神跟前,贺兰破还在亭外,往旁边扫了一眼,一众看直了眼的世家子弟便自顾接着往前走了。

      待贺兰破折回去时,祝神正抬头笑吟吟应对贺兰哀的寒暄,刚要抬手从贺兰哀那里接过拆藤散,便被贺兰破一把夺走。

      祝神还没反应过来,贺兰破已握住他双肩,将他往后一转,背对贺兰哀,随后又坐上另一个石凳,抓起祝神双脚放到怀里,拔出瓶塞,一言不发往祝神脚腕撒药。

      贺兰哀此刻无心计较,厚着脸皮跟着转到祝神身侧,指着贺兰破手里的药对祝神解释:“这拆藤散啊,其实就是绞藤的尸体碾磨成粉。那东西一闻见自己尸体的气味儿,自然就散开了。”

      祝神对着他弯眼笑道:“竟是这样。”

      果然,一转眼,祝神脚腕的绞藤便松开落到地上。

      贺兰哀被这一笑蛊得五迷三道,忙不迭说:“美……公子这脚伤得不轻,不如去我房里,用专门的膏药,治藤伤有奇效,涂上几次,不日便能痊愈了。”

      祝神尚未说话,贺兰破冷不丁道:“不必了。”

      他抬眼道:“你房中为何会有专门的膏药,不清楚吗?”

      ——连罪魁祸首绞藤都是你种的。

      贺兰哀被这话一塞,脸上过意不去:“绞藤伤了贵客是我大意,可你不知道它们在哪儿吗!既请了人家来此,为何不好生护着!哪怕出言提醒一句!反到怪起我来了!”

      贺兰破沉脸盯着他,盯得贺兰哀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正僵持着,下人送了点心和温水来。

      祝神接过贺兰破递来的温水,听他吩咐完拿药,方对贺兰哀安抚道:“怪只怪我自己不小心,冒犯了这园中草木。”

      贺兰哀摆摆手,刚要客套,又见祝神从袖中掏出一串香木佛珠,对他说道:“若不是大公子来得及时,只怕我这双脚今天就废了。正巧明日又是公子结亲大喜,便再送公子一份薄礼,是我几年前机缘巧合下从医圣那儿得来的,一直贴身放着,起个安神的作用。公子若不嫌弃,将就收下,好让我聊表谢意。”

      贺兰哀起先见这一串普普通通的佛珠,心里已生出轻蔑之意,一听是祝神贴身放了几年的东西,便急伸手接了:“既是如此,若我不要,反倒是我失礼了。”

      还没碰到,祝神又拿开:“只是一串寻常佛珠,未免随意了些。不知公子身上可带了刻刀,我刻上几个字,虽是献丑,总归心诚。”

      刻刀没有,却有短刃,贺兰氏三姐弟一人一把,都是自小随身带的。

      贺兰破暗暗看向自己放在桌上的匕首。

      眼下他的这把上头尽是血污与绞藤的藤汁,沾泥带水,脏得拿不出手,便按下了给祝神的心思,只垂着双眼,无声给祝神擦拭伤口。

      贺兰哀殷殷献出匕首,祝神拿着,在佛珠上细细刻下“喜荣华祝神贺府中哀公子结亲之喜”几个小字。

      刻完又来回欣赏了一遍贺兰哀的佩刀,才连同佛珠一并归还。

      贺兰哀看过,喜道:“您便是喜荣华的祝老板?!”

      祝神笑着说是。

      “久仰祝老板大名!”

      久仰是假,借机套近乎是真。

      贺兰哀得寸进尺,一步上前就要去牵祝神的手,做出一副叙旧模样,结果连指甲都没摸上——祝神不动声色把手缩进袖子里,与此同时,贺兰破猝不及防把人打横抱起,转身出了亭子,往来时的路上走。

      贺兰哀来不及发作,只管遥遥对着离他远去的祝神招手:“祝老板!有机会一起喝几杯!”

      祝神往后一仰,正要侧过头对贺兰哀回应,贺兰破不知怎的,抱着他的双手突然一颠,祝神一瞬身体落空,下一刻又稳稳回到贺兰破手中。

      等他稳住心神,再要望向贺兰哀时,贺兰哀已远到看不见了。

      祝神抬头,贺兰破一张脸冷得能结出冰来。

      他心里盘算着,贺兰哀与小鱼多年不和,自己今日迫于无奈要跟对方周旋,做足了面子功夫,小鱼不知情,不高兴也是正常的。

      “那个……”祝神试探着开口,没话找话,“贺兰公子派人去拿的水,真是好喝。”

      “贺兰公子?”

      贺兰破目不斜视,抱着祝神健步如飞,却一眼不肯往下看:“哪个贺兰公子?你送佛珠的那个?”

      “……”

      祝神温声笑道:“自然是贺兰破小公子。”

      “哦?”贺兰破面无波澜,走回绿蜡斋,一脚踹开祝神房门,踹得砰的一声,灰尘飞舞,“祝老板竟知道有个贺兰破?我都不知道谁是贺兰破。”

      祝神被他抱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被放到床上,贺兰破翻箱倒柜取了药膏,单膝跪在窗前,又一言不发夺过他的腿自顾低头上药。

      祝神慢慢撑着床板坐起来,仍想法子哄道:“那给我上药这位公子,姓甚名谁?”

      他听见贺兰破头也不抬地冷笑:“祝老板还想得起上药的公子?我以为您只知送药的大公子,不认识上药的小人物。”

      祝神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贺兰破给自己两只脚上完药,眼疾手快弯腰抓住贺兰破的手:“我看看你的伤。”

      贺兰破倒是没说话,阴着脸任祝神扒拉自己受伤的掌心检查。

      检查完,祝神取了锦帕给他擦伤,又拿过药给贺兰破涂上。

      他已许久没有给谁上过药。

      小时候贺兰破受了伤,祝神去乡间给他摘草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照着赤脚大夫画的图,长得像的草都给摘了,拿回家洗洗,放到嘴里嚼烂,等自己嚼过没出事儿以后,再跑去给贺兰破上药。

      那时他怕贺兰破喊疼,总一边上药一边吹,吹了还要问:“疼不疼?”

      贺兰破一次也没喊过疼。

      祝神指尖挖了膏药,点在贺兰破的手上,一时想出了神,便吹了吹,又问道:“疼不疼?”

      贺兰破淡淡开口:“总不会比被刻字的佛珠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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