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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巧遇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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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明北,我便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直销声匿迹的杨天泽军队,竟然悄无声息地绕到后方,直袭宣州。由于徐离襄封锁消息,慕容辰并不知道慕容清此刻危在旦夕,不知为保住大本营,还是过分相信慕容清的军事才能,他没有增援明北一兵一卒。
此时此刻,明北已经真真变成一座孤城了。
徐离襄焦急地在城楼下来回踱步。虽然心知没用,但我还是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徐离襄也不多言,只是反复托付我好好照顾慕容清。
我登上城楼,秦照宇临风而立,黑色的衣襟上下翻飞,挺拔的轮廓如天神般刚毅。他亦是一脸忧虑,不过他向来安静寡言。即使是在这样危急的关头,也只是一言不发地凝望远处高远辽阔的苍穹,仿佛那里有他寻求已久的答案。
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眸,对我淡淡一笑。我本不想惊扰他的,遂讪讪地举步走到他身旁,轻声道:“师兄,杨天泽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他略略移动步子,侧身为我挡去山风:“嗯,这场仗,不容易打呢。”
“从雍州到宣州路途遥远,中间甚至还隔着几座绵延巍峨的山脉。就算是绕道,也不至于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杨天泽是飞过去的吗?莫非……”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我恍然大悟,惊得掩住了嘴巴。
秦照宇显然与我想到了一起,他微微点头,肯定了我的想法:“杨天泽率领十万人马,要避过慕容氏为数众多的耳目偷袭宣州,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并没有从中原取道,而是向西域鬼方借道。”
李晋联军与慕容氏一战原本是中原内政,是各派势力为皇位而进行的争夺,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如今鬼方无端端的牵扯进来,这便再也不是内政那么简单。
我蹙眉沉思,半晌才说:“如果李文谦不知道此事,那便是晋氏通敌叛国。但我想他绝对不可能一无所知。李文谦少年时代就与赫连交好,他甚至曾经乔装成赫连的随从混进京城。此事多半是李文谦与赫连的合谋,晋氏不过是他们的棋子罢了。”
“李文谦出其不意,竟用此阴招拖住宣州。明北孤危,徐离将军已派快马向永安慕容琪求援。但永安本身只有五万人马,即便悉数调来,也抵不过赵齐十万大军。所幸经过昨夜的闹腾,羽林卫大部分士兵都中了毒,满营人心惶惶。今早探子来报,说是敌方粮草烧毁大半,药材也所剩无几。”秦照宇轻柔地拢了拢我肩上的披风,唇畔含上一丝笑,说:“师妹,多亏你的良计,为我们赢得了时间。”
我动了动嘴唇,刚想说话,霜烟在城楼下叫我。他骑在一匹战马上,越发显得身姿颀秀,清峭出尘,煦暖的阳光洒在他天青色的长衫上,颇有玉树修竹之风。一个小卒跟在他身旁,手中牵着另一匹马。
我应一声,转身向秦照宇告辞。他没有留我,只是轻抚我的额头,正色叮嘱我一切小心。
我从小卒手中接过缰绳,一跃上马。霜烟对徐离襄拱拱手,便策马疾驰而去。
他要去永安取冰薇草,只有这样才能确认慕容清体内的第二种原毒。但现在并不是冰薇草开花的季节,且极其稀有珍贵,就连从小养在皇宫大内的我都只见过一次。不过话说回来,霜烟济世施仁,交游广博,或许要取冰薇草也并非不可能。
进了城,我们便下马步行。
虽然明北和宣州已是四面楚歌,永安城内依然风平浪静,仿佛丝毫都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
街上来往的女子见了霜烟,皆是面露娇羞,颊染双颊,结伴而行的,便吃笑着悄声议论。我心里有些好笑,这般情形倒不是第一次见,从前在云中的时候,霜烟也是倾倒一众少女。我偷眼打量他,他照旧一脸万古寒潭的模样,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的路,全然不曾在意身周。
我只得暗自叹息,遇上霜烟这样不解风情的大冰山,只怕芳心又要破碎一地了。
思绪飘忽,我稳住心神,望了望他背上那沉甸甸的竹篓,问道:“大师兄,你方才可盘问出什么线索吗?”
他神色淡漠地扫我一眼,不紧不慢道:“我查过军医的药方和库存药材、粮草,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谨慎期间,我取了一些样本回去研究。”
这人果真古怪莫测。说他着急,他总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好像对解毒之事有十分把握。说他不着急,他又连夜赶来,不眠不休。
缄默一瞬,我复问:“冰薇草乃人间稀品,举世罕见,你要到哪里去找呢?”
“我年少时曾在夏州游历,结识了不少药材商人。鬼方盛产奇花异草,拥有不计其数的珍稀药材,超过六成都是中原没有的。他们往来鬼方中原,用江南的茶叶丝绸、蜀地的锦缎来换取药材,经营网络遍布全国。其中势力最大的一户主人叫魏显世,就住在永安城内。”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伸手指点前方不远处的一家商铺,道:“你看,到了。”
我顺势看过去,只见那商铺两侧盘踞着两尊汉白玉貔貅,气派非凡,门面却用雕花红木做成了精巧的圆拱型,雅致古朴。滚金匾额上,“传世药坊”四个字行云流水,放荡不羁。乍一看去,颇有些江南园林的风韵。
我盯着那两座貔貅望,心底暗道,相传貔貅以财为食,纳尽四方之财,这主人的心思倒是不小。
霜烟将马鞭挂在马鞭上,把缰绳递给我,道:“在这里等我。”
我点头道好,复系好马儿,盘腿坐在药坊附近的一棵大榕树下闭目养神,脑中反反复复地盘算着下山之后所遇之事以及慕容清的病情。
正当神思怔忡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清雅的声音中带着几许惊喜和探询。
“绾……风?”
我蓦地睁开眼,慕容瑜着一身素淡的荆钗布裙站在我跟前,如水含烟的美眸中隐含着晶莹。
我跳起来,惊呼道:“慕容姐姐!”
我用力地抱了抱她,视线渐渐模糊开去。人生如参商,原以为宫廷一别,此生再无缘相见,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重逢。
一时间,心中千般怅然,万般感慨齐齐涌上。我生生逼退泪水,压着颤抖的声音道:“慕容姐姐,真是……好久不见了。”
“绾风,绾风……”她伏在我的肩头嘤嘤哭泣,半晌放开我,泪眼婆娑地细细端详我道:“绾风,你瘦了,整个人都憔悴了。我听闻你跳崖的消息,以为你已经……不在了。没想到你还好端端地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她喜极而泣,连连抹泪。
她说我憔悴了,她又何尝不是呢?那些噩梦般不堪回首的经历,使她的眉梢眼角平添了几分沧桑与凄楚,似是被春雨打落的梨花。再不见从前那个美丽尊贵如同瑶台仙子一般的瑜妃。
我轻轻触碰她的脸颊,笑道:“我没事,我没事,你看我好好地站在这里呢。慕容姐姐,这些你过的可好?”四年前,李文觉与徐离夫人逃离皇宫,投靠了慕容氏,不知李文觉还有没有再迫害慕容瑜。
她紧握住我的手,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好,自然是好。徐离大哥在二弟手下做事,虽然忙于军政,但也总是一有空就回来陪我。”
我留心她的神色,见她不像有所隐瞒的样子,便也不再提起她的伤心事。有徐离襄在她身边,想必李文觉也不敢胡来。我放心地说:“这就好,我还等着向你们讨喜酒喝呢。”
她凄切地扯了扯唇,笑容苦涩而哀婉:“我这残花败柳之身,配不上徐离大哥。我不奢望能与他共结连理,只要能伴他左右,我就心满意足了。况且,我……我现在不能生养,还不知能不能医的好。嫁给他,岂不是耽误他?”话没说完,她的眼眶再次湿润。
不能生养……这对一个女子来说无异于死刑!之前她中毒滑胎,延误了最佳医治时期,想必是宫体受到毒性侵蚀才会如此这般。男人的权谋帝位之争,却叫无辜的女子无端端遭罪,难怪人说,那皇宫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转念一想,这不有霜烟在嘛,他的医术冠绝天下,是顶顶好的,只要他肯为慕容瑜诊脉,一定可以使她好起来的。
我仍在兀自思量之际,她已敛去悲伤的神色,拍了拍我的手,道:“倒是你,怎么会来永安?你现在……”她上下打量我一圈,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笑说:“我现在是自由之身,天南地北任我闯荡,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什么公主、王妃,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啦,与我再无半点牵扯。我……”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我不应该告诉他慕容清中毒昏迷的消息,话锋一转,我改口道:“慕容姐姐,你不是住在宣州的吗?”
“原本是,不过今早晋氏大军突袭宣州,父亲担心我的安危,就把我送来永安三弟这里暂住一段时日。”慕容瑜指点传世药坊,柔笑道:“二弟为我开了方子调理,过来的时候太匆忙,忘记把药带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出来重新抓一些回去。”
我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慕容清已经为她诊过脉了。霜烟曾说,以慕容清的医术若在民间行医,也算得上是翘楚,他能下方子,证明他有办法医好她。相信只要悉心调养,她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二弟……”她有些踯躅,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我心下已猜到七八分,颇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别过脸。片刻,她还是说:“绾风,没想到,二弟心中的姑娘就是你。”
我强装镇定,淡然一笑道:“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慕容瑜摇头:“二弟是个闷孩子,有什么话总是放在心里不说。但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在乎。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他六岁就被父亲送出去拜师。六岁啊,普通人家的孩子,还在爹娘膝下撒娇耍性,他却要背井离乡,远赴千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送他离家的那一天,他一直抱着娘亲的腿,怎么也不肯松手,哭的像个泪人。娘亲不忍心,也一直抹泪。父亲无奈之下,只好叫奶娘把他强行抱开,塞上马车。他一个人在外面长大,吃了多少苦可想而知。他总是把开心的事情跟别人分享,难过的事情独自承担。他并不喜欢战争,甚至厌恶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可父亲身体抱恙,他不能拂逆父亲的意思,便一直委屈自己。好几次,晚上经过他房间时,总能听到他不停地念你的名字。绾风,二弟心里的苦你不曾知道,也许你会误解他,但你要知道,他有他的无可奈何。”
胸膛中像有什么东西迅速膨胀开去,撑得我几欲窒息。我脚下趔趄几步,扶着身后的银杏树刚才勉强站稳。
我总以为自己过得很辛苦,可他所承受的苦楚与伤痛,岂止是我的千百倍呢?
慕容瑜这一席话像是一把盐,洒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窝里。知道的越多,我便越是愧疚自责。想起我过去横加于他的种种伤害,更是心痛得无以复加。
清月,我曾经连眉头都舍不得让你皱一下,可后来……我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想起他如今所遭的罪,我难过地垂下眼眸,双拳紧紧攥起,再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