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深海之魇 ...
-
我习惯了同样噩梦的纠缠，每个月圆之夜。一样的开始，一样的结束。在梦里，隐隐约约有一张醉人心魄的脸，一阵魅惑人心的歌声。
同样的梦，整整缠了我二十三年。
我想，那是安徒生的童话。美人鱼的故事。海的女儿。
第一次读到那个故事，我就感到，梦中的那张脸，是小美人鱼付出生命去爱恋的王子，而那歌声，是小美人鱼用声音向巫婆交换双脚，不小心泄露在海中的。悠悠荡荡，每当海面卷起波涛——在小美人鱼初次遇到王子的那一刻——那歌声就响起，温柔动听得像情人的密语。
我开始相信，我是那条为爱不顾一切的小美人鱼，我可以为了我的王子，放弃所有，甚至生命。
我的王子，眼里没有我。如同小美人鱼的王子，满眼柔情，都只为他的公主展现。
安徒生童话的结局，没人有能改变。生生世世，小美人鱼都不可能和王子在一起，我不过是个心碎的、绝望的灵魂，终生以染满忧伤的目光，望着王子与公主的幸福，直至那片忧郁的眸光，开出苦涩的白莲。
而后，顷刻枯萎，死去，等待下一次轮回。是喜，是伤，都只是我一个人承受。
我的名字叫晓雨。
我，不会说话。
我的王子是话剧团的演员，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慕云。他说一口极溜的京片子，念起台词来，字正腔圆，很好听，似春雨秋露，滴滴润在我心底。王子的公主，是个很美丽的女生，妩媚妖娆，就像安徒生笔下的公主，拥有窈窕的身材、洁白细嫩的皮肤和黑长睫毛下璀璨迷人的眼珠。
他们在一起，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所有悲剧的爱情，在他们的演绎下，那么富有感染力，我常常用愤恨的眼神，从台下走过。
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让我那颗充满嫉妒的心，得到片刻的宁静。
我不是小美人鱼，那个甜蜜的、善良的海的女儿。也许，在无涯的轮回中，我曾有的包容真诚之心，遗失在了不知名的黑暗角落。我现在拥有的，只是嫉恨与不平罢。
我无数次地想，如果，如果我能说话，也许和他站在台上的，是我……
女孩子都喜欢憧憬，谁都不例外。而我，一个彷徨无依的痴狂女子，只可以用这么一点卑微的幻想，来满足自己虚妄的欲求。
我对着后台的梳妆镜笑，镜中的人也是风华绝代，可是，我没有声音，就永远无法和他站在台上，抑扬顿挫地念着台词，把生命的每个角落，用我们的爱填满。
站在镜前，我分明看到，身后有宛如流星的光晕陨落，那是小美人鱼的眼泪。
也是，藏在我心底，来不及滴落的眼泪。
王子从不曾知道，小美人鱼为他忍受了多少痛苦与折磨。
他也从不曾知道，我为了能看他一眼，忍受了多少年离乡背井的颠沛和辛酸。
我的王子，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眼神的回顾，哪怕只是片刻的停留，我就会向这世上所有的神匍匐感恩。他们没有遗忘我。
然，他的视线，只会穿越过我期盼的目光，落到某一点。那点的中心，是他的公主，不是我。
小美人鱼还曾得到王子短暂的爱情。
我却，什么也没有。
得到他们要结婚的消息，我没有哭。曾经一次又一次想象，如果他们结婚，我会怎样。
哭得泪流成河……
痛得死去活来……
甚至，以死亡来结束一切。
我不甘心。谁说安徒生的童话，不可以改变结局，我就要——小美人鱼和王子幸福地生活。那个莫名其妙的公主，才该在黎明太阳升起之前，化成海面之上的泡沫。
愤怒的海水吞噬一切，将公主化身而成的泡沫卷走，冲散，碾成粉末。
我嘴角勾起邪魅般的笑，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美人鱼，没有选择：不是她死，就是她钟爱的王子死。而我有选择，我和他谁都不用死。
窗外，有一弯皎洁静谧的新月，淡淡地照在墨蓝幽深的水面，那一蓬蓬碧绿的荷叶，被月色镀得流光溢彩。叶的中央，一朵红莲妖异地盛开。今夏的第一朵莲花，如鲜血一般艳红。
我闻到，莲叶扑鼻的清香中，混合着死亡的气息。
微风吹过，婆娑的莲叶沙沙作响，低低地吟唱着一曲，死亡安魂曲。
我二十三年的生命，第一次感觉到，生命如此美好，竟连死亡，也多了几分优雅与安详。
明天，我的王子和他的公主，要携手走进结婚礼堂。
我做梦了。
梦中的王子穿着华贵的礼服，牵着穿着洁白婚纱的我，一步步走向神坛。
那个新娘，竟然是我！精心雕琢的容颜，带着颤栗般的喜悦，我走向生命永恒的归宿。
这一刻，我愿倾尽所有留住。
可是，它来了。一直纠缠着我的梦魇，滚滚而来。
浓厚的云层压在天边，翻滚着，叫嚣着，要撕碎一切活物。汹涌的海面，有一只孤独的航船，摇摇欲坠，颠簸在浪涛之间。闪电犀利的光下，一张英挺俊美的脸，须臾闪过。
那张脸，于危难中毫不色变，保持着淡淡的、透明的温醇……
优美如梵阿铃鸣奏般的声音，如泣，如诉，悠悠划过漆黑无尽的苍穹，融进每一片涌起的浪涛，湮没无声。
湿沉的水雾弥散，眼前是茫茫的虚空，看不到前方，也看不到来时的路。
虚无的飘渺中，听不到花开的声音。
虚无的孤独中，感觉不到绝望的心，慢慢碎成粉末，磨人心骨的疼痛。
风和雨交织成难以描述的天幕，一直朝我压来，我的心，刹那间，冷若冰霜。银色的闪电在空中狂乱飞走，用胜利者的姿态宣告，此时，它是宇宙的主宰。
在闪电的亮光里，我终于看清，那张见过无数次的脸。即使换了时空，变了容颜，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小美人鱼的王子，和我的王子，是同一个人。
他们眼底的依恋，都只为一个人盛开。
我开始拼命奔跑。
这一片风雨如晦的苍茫海面，也许只要一直向前，就可以到达那一边碧草青青、山花点点的天之涯海之角。
这一场无止无尽的可怕梦魇，也许只要眨眼的瞬间，就可以永远摆脱，再也不会重来。
海的尽头，仍然是海。一样的暴风雨，夹杂着海鸥凄厉的呼号。
我终究还是太过渺小，逃不开命运织就的罗网。
浪涛将我卷进深海，我安静地睡去，周围是虚无的空渺。
它到了尽头，我知道，我即将醒来。
我的唇边，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得意。因为我突然记起，在入梦以前，发生的事情。
每一个细节。
最终，我仍然改变了这个不可以逆转的童话结局。
我的王子，陪伴他的公主，最后一次去试穿结婚礼服，一颗子弹，穿透了公主的心脏。血花飞溅而起，把他惊痛的眼神，蒙上一层血色阴影。我在阴暗的角落，望着公主倾倒的身姿，偷偷地笑，得意非常。
若倾尽所有，换得她一死，与嗜血杀手做一笔肮脏交易又如何？
梦不曾醒。
我沉睡在昏暗的海底，四周是荒凉的岩石和细沙，触目所见，惟有荒凉。
我听到贝壳和水母窃窃私语，前尘往事，纷沓而至。
——我一直都在这片海域，从未曾离开。
我的灵魂，永生永世禁锢在这荒凉之地，不得超生，也不得幻灭。我被定格在不变的一点，把这望不到尽头的生，一遍又一遍重复，直至腐败，长出幽滑的青苔。或者，我该说，这样，生不如死……
原来，过往的二十三年，才是梦魇。
在幽暗的深海中，锥心的孤独下，幻生的梦影。
原来，是我一手导演了安徒生童话。
在小美人鱼用最美丽的歌喉换取了双腿以后，在她逐渐获得王子的倾慕与爱恋以后，我用自己的灵魂，与巫婆做了交易。
我的灵魂将永远被囚禁于这片荒漠的海底，而小美人鱼，永远不能和王子在一起，无论经历多少轮回，他们注定劳燕分飞、阴阳相望。
童话的结局，一旦写定，永不可改，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我看到，海水湛蓝，那上面，是我久违的人间。我不知道，要用多久，才可以从梦中醒来……
第一天美丽的公主在海边的神庙遇见英俊的王子，
第二天小美人鱼把动人的歌声献给恶毒的巫婆，
第三日王子牵着小美人鱼纤细的手欢快起舞，
第四日我将灵魂出卖给恶魔最忠实的仆人，
第五日温暖的太阳从此沉没永不再升起，
第六日教堂的钟声如期鸣响天上地下，
第七日无休止的梦魇翻来覆去纠缠，
……
还有第八日么？
也许一切可以归于平静。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深海之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