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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跨越鸿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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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江南的春天仿佛被刻意拉长了。段景怀果真如他所言,并未再急切地提起孩子之事,只是将那份郑重与期待妥帖地藏起,换作更细致入微的陪伴。
他带她去看了城西的古塔,砖石苔痕斑驳,矗立在半山腰,俯瞰着整座水城。登塔时风很大,吹得她衣袂飞扬,发丝凌乱。段景怀站在她身侧,不动声色地替她挡住了大半风口。塔顶视野极阔,河道如银练穿梭于青瓦白墙之间,远处田畴如棋盘,更远处青山如黛。季安极目远眺,胸中那股在宫中积郁的滞闷,似乎也被这浩荡天风吹散了些许。
“江山如画。”她轻叹。
段景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沉默片刻,道:“也是责任。”
很轻的四个字,却重若千钧。季安明白,这便是他们永远无法真正逃离的底色。赏景是偷闲,而眼中所见的一切繁华安宁,最终都要落回“责任”二字上。他是皇帝,她是皇后,这是刻入骨血的烙印。
下了古塔,他又领她去茶园。正是春茶采摘的时节,满山碧色层叠,采茶女戴着斗笠,挎着竹篮,指尖在嫩芽间翻飞,宛如蝶舞。空气里弥漫着新叶的清香,混合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他们并未惊动旁人,只在茶垄间慢慢走着。段景怀甚至亲手摘了几片最嫩的芽尖,放在掌心递给她看。
“这便是碧螺春最初的模样。”他说。
季安拈起一片,对着阳光细看,叶脉清晰,茸毛细密,鲜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一叶知春。”她道。
在茶园旁的一处草亭歇脚时,当地负责接待的官员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战战兢兢地要汇报本地茶政民生。段景怀面上虽仍带着浅淡笑意,眼神却已恢复了帝王的清冷锐利。季安知趣地退到一旁,看他和官员问答。他问得并不咄咄逼人,甚至语气平和,但问题个个切中要害,关于茶税、关于茶农生计、关于漕运损耗……那官员初时还能应对,渐渐便额头见汗,答话也谨慎起来。
季安静静听着,看着阳光下他线条分明的侧脸。此刻的他,又是那个掌控全局、心思深沉的君王了。茶楼上的温和,河岸边的低沉,深夜剖白时的脆弱,都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坚硬稳固的磐石。这才是他最常有的模样,或许,也是最真实的样子之一。
官员退下后,段景怀端起粗瓷茶碗喝了一口山泉泡的野茶,眉头微蹙,显然不如茶楼上的碧螺春适口。他放下茶碗,看向季安,眼神里的锐利便如春冰化水,悄然消融。
“可是闷了?”他问。
季安摇头:“听陛下问政,受益匪浅。”她说的是实话。他治理江山的手段、权衡各方的心思,她一向留心学习。这是盟友的本分,或许,也曾是保全自己的必须。
段景怀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带着些许倦意。“这些场面话,留着回京再说。在这里,不必。”
他这话说得随意,却让季安心头又是一动。他总是在这些细微处,试图打破那层宫墙铸就的隔膜。
回程没有坐轿,两人沿着山间小路慢慢往下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路旁有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开着,季安偶尔会停下脚步看一看。段景怀也不催促,就陪她站着。山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远处有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不成调的短笛。
“若我不是皇帝,你不是皇后,”段景怀忽然开口,声音融在风里,有些飘忽,“或许也能在这样的地方,盖两间草屋,种几畦菜,终日看山看水。”
季安怔住。这是她从未想过,也不敢想的。她转头看他,他目光投向远处渐沉的落日,侧脸在余晖中显得有些模糊,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陛下说笑了。”她低声道,“没有‘若’。”
段景怀收回目光,落在她脸上,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是,没有‘若’。”他承认得干脆,方才那瞬间的恍惚仿佛从未存在过,“所以,只能偷得这片刻闲。”
下山后,他们没有直接回别院,而是拐去了那日放灯的河岸。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夜市的喧嚣刚刚开始。他们在一家看起来颇为干净的小店用了晚饭,几样时鲜小菜,一壶黄酒。段景怀替她斟酒时,动作熟稔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尝尝,虽不如宫里的酒醇厚,却别有风味。”
季安小口抿着,酒味清淡,带着点甜,暖意从喉间滑下,慢慢扩散到四肢百骸。窗外河面上,又有零星灯火亮起,不是那日官家画舫的奢华,而是寻常渔火和祈愿的灯盏。
“北境……”季安终究还是问了出口。这几日他绝口不提,但她知道消息必定每日都会传来。
段景怀夹菜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小股骚扰,已被赵景年击退。他处置得宜,未有扩大。”
季安松了口气,随即又蹙起眉:“赫连部近年虽偶有犯边,但如此频繁异动,背后恐有缘由。”她想起辽北的风沙和那些彪悍难驯的部落,心头沉了沉。
段景怀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朕已命人详查。不仅是赫连内部,也要看看,是否有人从中煽风点火。”他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季安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朝中从未真正平静,边境不稳,最易滋生事端,也最易被人利用来攻讦政敌,甚至……动摇君心。他们此行江南,京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心思浮动。
“京中……”她欲言又止。
“冯喜守着,出不了大乱子。”段景怀语气笃定,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即便有跳梁小丑,回去收拾也不迟。”他说着,又为她夹了一筷子清炒芦蒿,“尝尝这个,很嫩。”
话题就此打住。他显然不想让这些纷扰破坏眼前难得的平静。季安从善如流,不再多问,专心品尝起江南春日的滋味。
饭后,他们依旧沿着河岸散步消食。比起那日,季安的心境似乎又有些不同。那份因他深夜到来和剖白而起的剧烈波动,经过这几日看似寻常的相伴,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复杂、也更踏实的感受。像是紧绷的弦被稍稍放松,虽未解下,却也不再勒得人生疼。
路过一个卖泥人的小摊,形态各异的泥人栩栩如生。段景怀停下脚步,拿起一个憨态可掬的抱鲤童子,端详了片刻,然后付了钱。
“给你。”他将泥人递给她。
季安有些愕然地接过。泥人很小,掌心便可托住,颜料鲜亮,触手微凉。“这是……”
“看着有趣。”段景怀语气随意,目光却落在她接过泥人的手上,“宫里什么珍奇没有,倒是这些小玩意儿少见。”
季安握着那小小的泥人,粗糙的陶土质感,与掌心温热的肌肤形成对比。这确实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甚至有些粗陋。可正因如此,才显得格外……真实。不像宫中的赏赐,带着恩典的重量和利益的计量。
“谢谢。”她轻声说,将泥人小心收进袖中。
回到别院,依旧在她院门前告别。这几日皆是如此,他送她到门口,有时会说一句“明日去……”,有时只是道一声“安歇”,便转身离开。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逾矩,又持续地存在着,让她无法忽视。
今夜,他依旧站在廊下,看着她。
“景怀,”季安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她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小小的泥人。
段景怀停下脚步,回头,目光带着询问。
季安抬眼,迎着他的视线。廊下的灯笼光线昏黄,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减弱了那份天生的帝王疏离感。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
“你写的‘岁岁常安’,我收到了。”她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我的‘自在’,或许很难。但在这很难的路上……”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需要积聚勇气。段景怀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深沉如夜。
“但在这很难的路上,”她终于说完,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味道,“如果有你一起走,或许……没那么难捱。”
她说的是“一起走”,没有明确答应什么,却比任何直接的应允,都更贴近他的心。
段景怀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那双向来深沉难测的眼中,骤然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如同星河坠入其中。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似乎想说什么,想做些什么,但最终,他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喉结滚动,声音低哑而紧绷:
“好。”
千言万语,似乎都凝结在这一个“好”字里。有承诺,有释然,有汹涌而克制的喜悦。
他没有再多留,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在灯笼的光晕中显得有些急促,仿佛怕走慢一步,就会泄露太多情绪。
季安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在转角,才慢慢松开一直紧握着的袖口。掌心那小小的泥人,已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
她抬头看了看夜空,江南的春夜,星子稀疏,月华如水。
路还很长,宫墙依旧在远方等待着。但今夜,有什么东西,确实不一样了。不是枷锁松开,而是在沉重的枷锁之下,生出了一缕相互依偎的暖意。
这暖意能持续多久,能否抵御未来的风刀霜剑,她不知道。
但此刻,她愿意相信,也愿意,试着往前走一步。
哪怕只是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