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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蝶梦(一) ...

  •   宇文药师的府邸就坐落在洛阳城的一条无名巷子里。

      那条巷子有多深,连去过的人也无法估计。

      有些时候,从黎明时分清越的鸟语间穿过这曲折的巷道,却在金色暮云渲染了昏鸦纷乱的翎羽时,也未曾到达那心中已然知晓的地方。

      而另一些时候,紧蹙的眉心结还未被那穿越了古巷的低沉风语所清减,浑浊的目光间豁然燃起那怪谲的宅子散发出的澄澈辉光。

      那深而长的石板路中央,会偶然听闻到伴随着馥郁花香的轻吟浅唱,那些淡漠的歌子似乎是远古之时被尘埃掩埋的遗作,在这个安静到令人张皇的空间中,被阳光剥离了时光铭刻出的哀伤。

      在那些鸣蝉清音的初夏午后,也许会看到一个青衣的女子,在满树藤萝的阴翳下回眸,那瞬间凄惶的目色,仿佛是解不开的清愁,还未看清被紫藤掩映的容貌,便化作一只青鸟,跃上了长满紫色花束的枝头,又一振翅,变作一树浅紫色的梦幻虚无。

      或者,在暮光凄迷,残阳沥血的黄昏,听哀伤的马蹄穿越古巷的空无,然后蓦然响彻成金戈铁马的肃杀宏大,听闻着撕裂古剑长鸣和战马哀嘶的长风。贺兰夜雪,大漠荒烟,瀚海阑干,玉门阳关,皆在满目变幻的流云间横亘成天山一线,骤然惊梦,空旷的青石板上唯有红枫一叶。

      再或者,玄天褪尽了苍茫凄艳的暮色,那些被青苔碧草侵蚀了的石板古墙,皆在一弯迷朦的月痕间清幽地呼气舒喘,那微弱的声响在静谧的月夜中迷离张扬,而寂寞的飘雪早已掩映了巷道之外的繁华与张狂。

      这些皆是君问期多年来知晓的真相。

      这个虚幻真实的空间恍惚得如若一种宏大的幻想。

      君问期是洛城首富君澜清的公子,亦是宇文药师的好友。

      药师名叫宇文连城,如同其宅子坐落的深巷一样,神秘得如同一潭幽闭的潭水,掀不起半点与这浮世相关的声响。

      而他的所知又是那样广博,让人不禁怀疑起他的年纪与身份。

      这个看似平淡却又有天人之貌的男子有着绝美少年的外表。他总是喜欢半卧在庭院中那棵高大的木棉树下,一双美目或微闭或半张,空灵的阳光将他柔软的发丝点燃成灿若明霞的锦线。

      慵懒的银狐伏在他身上,懒洋洋地眯着双眼,乖巧得像一只猫咪。

      这些时候,宇文府的大门也许会被一个温雅又不失朝气的年轻公子叩启,这个年轻人便是君问期。

      应门的少年叫白琥,十三四岁的年纪,瓷娃娃般的俊美面容让人不禁怜惜。

      他总是微笑着,将那年轻的公子引进门。

      宇文府的布置和结构并非是一成不变的。一草一木皆在情感的波动间换位移形。此次前来方是金碧辉煌,水亭长廊,几日过后,便是云隐花溪,青丘连横。

      唯一不变的,就是正厅前的院落,一潭幽深的碧水和一棵高大的木棉树。

      这一天的君问期的神色有些慌张,晶莹的汗水挂在他额前,又被迎面拂来的杨柳清风风干掉。

      他步履匆匆地跟着白琥进了园子,只穿过一条碧树掩映的小径便见到了半卧在庭前的药师。

      在他身后,满树的木棉如若朱砂泼墨,晕染了一大片生长着蓝色忧郁的云天,仿佛是满目迸溅的火种,撕破了空冥深处流转的云烟。

      木棉花融释在灿亮天光中的剪影细碎地落入药师的瞳中,融化成岁月辗转下一场场幽远沧桑的迷梦。

      宇文连城微笑着望向好友,明澈的目光间有着洞悉一切的深邃淡定和从容。

      “连城,今日又有什么奇闻轶事和我分享啊?”那清幽的声线宛若九天之上幽寂的神语,和着迷离的风声,在一片张扬的落英飞花间,似乎能将缄默的浩荡乾坤点破。

      年轻的商人却是满脸急切,上前拉住连城的手道:“连城,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需和我走一遭。”

      药师肩上的银狐探出了头,一双狡黠的眸子中闪烁出饶有兴趣的光芒。

      “问期不必惊慌,有什么事不妨慢慢讲。”那话语平静得一如既往。

      君问期哪里顾得上闲叙,只是拉着连城转身便走。

      脚步还未踏出便感到手中异样,回头一看,掌中紧握的竟是一朵怒放的木棉,有着妖冶的色泽。

      再看连城,竟是站在几尺开外,绝美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微笑,三分无奈。

      倒是药师肩头的银狐,水灵灵的眼睛中仿佛盈满了笑意,通灵一般,略带哂笑地注视着君问期。

      知道好友的脾性,年轻的公子自是不再多言,捡了园中一张雕刻着青龙纹理的石椅坐了,英气逼人的面容上仍有着种哀怨的焦急。

      此时,已有侍童在石桌上摆满了茶果,待连城落了座,便盈盈退了下去,在几尺开外的栀子花丛边化作一只歌喉婉转的黄鹂,微微振翅,将一串珠圆玉润的音符散乱在九天。

      连城饮了口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问期莫不是又遇上了棘手的事?”

      君问期依旧满面焦虑,急切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的香茗,润了润干渴的唇,道:“连城,我又听到一件怪事。家父平素与洛阳太守交好,可是近几日,庄太守家中却出了些离奇之事。”

      药师也不接话,为他斟满了茶,微微点头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太守寝房中的锦缎屏风上,据说会走出人来。”君问期道,“府上的侍者说,太守因看到屏风内走出人而吓出了病,现在神志不清,卧床不起了。”

      连城笑了起来:“问期,屏风上走出人,你该不会是编故事吧。”

      君问期料知好友将有如此反应,忙道:“千真万确。连城,你莫不是信不过我?”

      神一样的少年抚着怀中的银狐,一双美目灿若星子,闪烁出戏谑的神彩:“这到底是什么屏风,竟能走出人来。”

      “屏风是彩绣庄的孟姑娘绣的。”

      “孟姑娘?”

      “不错。她家织出的缎子纹路精细、色彩绚丽,再加上孟姑娘巧夺天工的刺绣更是雍华瑰丽。这个孟姑娘说来也真是苦命,本来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无奈父亲耿直清廉,遭到奸人诬陷,一贬再贬,最终冤死在左迁途中。孟姑娘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最终沦为一个绣娘。我曾在太守家见过她一面,那时候她还是千金小姐,而如今……真是世事难料啊。”

      “哦。”连城慵懒地应着。

      “这位孟姑娘,是太守四子过去的未婚妻。可是庄太守因为不愿与孟大人的事有所牵连而退了亲。因为愧疚,太守一直将她绣的屏风放在房内,直到出了事,才被撤出房中,但太守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

      抚摸着银狐的手不觉停住。眯着眼睛的狐狸感受到少年动作的停止,不禁张开眼,好奇地仰起头。

      “一年前,孟姑娘被亲戚收留,并在洛阳城郊接手了彩秀山庄。绣庄的生意越做越大,洛城达官显贵们的绣织物几乎都出自她的绣庄。这些,也都是庄四公子告诉我的,外人只知道山庄的主人姓胡,却不晓得其实大小事物均由孟姑娘打理。”君问期顿了顿,突然道,“连城,我在想,被退了亲的孟姑娘会不会和此事有关呢?”

      连城浅笑,举起清光流转的琉璃杯,杯中的清茶被禁锢在一方温润剔透的空间,宛若一只洞悉万物的眼,一抹胭脂色的花瓣漾在其中,恍若泪痕红泫。

      药师抿了口茶,继而抬眼,那明净的带着蓝紫色光泽的眼睛如同那杯清澈的茶水,澄澈又深邃。

      “看来不同你走一趟,你是不肯罢休的。问期,我这便和你同去解疑,可好?”连城微笑,空明的日光溅落在明澈的眸子中,混合着那若有若无的蓝紫色,弥散徜徉。

      问期方要拍手叫好,却听到一阵叩门声沿着浅短的幽径传来。

      随白琥前来的是两个女子,稍高的那个着黄衫,容貌端庄秀丽,明眸中似有着焦虑担忧,在那种与生俱来的矜持温雅中若隐若现;另一个是丫鬟打扮,看起来聪慧伶俐。

      “孟姑娘?”君问期望向黄衫的女子,不禁讶然道。

      端丽的女子盈盈施礼,道:“君公子。”

      继而满是忧虑地望向宇文连城说:“想必这位便是宇文公子了。”

      “正是在下。”

      “还望公子能救救我家婆婆。”一瞬间,那种娴雅被无助和悲伤取代,在她秀美的面容上绽放成点点泪光。

      “姑娘有话慢说。”连城将一粒鲜红欲滴的樱桃喂入银狐口中,淡言道。

      “我家祖母身患不治之症,洛城的名医皆已走访,但都无回天之术。我听说公子有仙丹灵药,能医治百病,因此特来求药,还请宇文公子慈悲为怀,妾身定将竭力相报。”

      “那么就与姑娘一同前往贵府吧。”药师道,几乎不假思索。

      “连城,你不是要去太守府……”君问期忙道,就连一旁的两个女子也错愕于他的爽快。

      “我可没这么说,我的意思打一开始就是去彩绣庄。”他只是狡黠地笑着,肩上的银狐,似也在笑着。

      “因为淘气的小离儿,对这事很好奇呢。”他望着肩头的银狐,宠溺地说道。

      彩绣庄坐落在洛城东北郊的一座丘陵上,从洛阳出发需要大半天的行程才能到达。这样偏僻的地势上竟耸立着一个巨大富丽的山庄,令人不禁咋舌。山庄是一年前建起的,不知主人是怎样看中了这片了无人烟的境地。

      太阳已经西斜了,庄园在夕阳之下更显得阴森可怖,尤其是荒野上有乌鸦飞过时,那些凄厉的叫声好像传达着一种不安的气息。经其上方的雁阵猛然迸发出悲怆的哀鸣,那巨大的声响犹如刺穿了仓惶的空冥般,时而犀利悲怨,时而沉郁哀怅。远天似乎被撕裂了出一道巨大的伤痕,破损的边缘隐隐折射出凄艳的天光。

      庄园中满是盛放的浅绿色春菊,在晚霞惨烈哀艳的渲染下,如同一抹绣在锦缎上的浅淡笑靥。因为远在荒郊,这里十分清冷,好像根本不是入春的气候,洛城中的温软东风在此化作萧飒的寒意,由心头漾上眉头。

      庄园中往来的侍女笑颜如花,手中捧着宴客的器具,轻捷地穿梭在花间。晚烟迷离,在昏黄的天光和玫瑰色的长云下袅娜伸延。

      “今日庄中有客吗?”君问期揉搓着冰凉的手问道。

      “可不是吗,转运副使陆灵锋及其妹陆灵霜,赵慕林王爷,巨贾长孙炀,还有太守之子庄柯冰。”孟羽萱的丫鬟答道,说道最后一人时,还笑盈盈地看了看自家小姐。

      孟羽萱似有责备的看了丫鬟一眼,也许是晚霞的缘故,在她秀美的面容上洇染出一丝柔红。

      “二位公子请先用膳吧,晚宴后,再为婆婆看病。”她这样说着,但心思明显未曾放在话上,而是随着她的目光,延伸向山岚。

      山边,大群的昏鸦正从林间振翅而起,遮隐了一片凄艳的天。

      晚宴上,宾客皆已入座。

      与座的有七人,除连城问期之外,还有陆灵锋,陆灵霜,赵慕林,长孙炀和庄柯冰。陆氏兄妹与赵王爷和长孙炀平素交好,陆灵霜是庄柯冰现在的未婚妻,几人结伴踏青归来,预备在这山庄中留宿一晚,明日返还洛阳。

      君问期同庄柯冰自幼相识,与长孙炀也算是商场同行,很快便和其他几人熟络起来。

      探问了庄太守的病情后,他微微放下了心。

      庄柯冰坐在君问期身侧,如同璧人一般,明眸中似乎总留有一丝优柔。陆灵锋是个英挺的男子,身畔的女郎便是陆灵霜,她妆容精致,却似乎透着一种孤高傲慢的气质,一双柳眉不耐烦地蹙起。同隔座的陆灵锋比起来,赵慕林已显露出了不少老迈之态,岁月的铭佷如同藤蔓攀上了他的眉角,这个破落了的贵族身上穿着多少有些寒碜的布衣,而双目中却还留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至于长孙炀,是个容貌平凡的少年商人,拇指上戴着巨大的祖母绿扳指,在灯光下愈显富贵。

      连城怀中的银狐悄无声息地探出了头,海蓝色的眼睛望了望桌上鲜红欲滴的樱桃,又望了望连城,撒娇似的伸出粉嫩的舌头。

      “这是什么东西?”一个尖细的声音愕然传来,言语中满是厌恶和鄙夷。

      银狐怔了怔,毛茸茸的脑袋扭转向声音的来处,海蓝色的眸子间,映出了浓艳的妆容。

      连城宠溺地轻抚着怀中的小兽,银狐通灵一般,怄气似地望了望浓妆的女子,又亲昵地钻入连城怀中。

      山庄主人胡婆婆在孟羽萱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可座中的人几乎都变了脸色,赵慕林杯中的酒溅到了手上,他似乎强忍着某种剧烈的惊愕,将酒杯放下。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陆灵锋盛气凌人地质问着老妇,眼神却飘忽不定,透出一丝惊惶的意味,最终落在孟羽萱身上。

      不等老妇答话,只听得有人重重拍案,拍得桌上精致的杯盘都颤动起来。

      拍桌的人是陆灵霜,她精致的面容上满是愠怒,整个人已经站了起来:“庄柯冰,你竟然还同这个贱人纠缠不清。”

      她怒视着庄柯冰,年轻的公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待他想要辩解时,怒容满面的陆灵霜已顿足离去。

      他抬起头,望了望孟羽萱,又垂下眼帘,起身致歉告退,追了出去。

      孟羽萱轻轻别过了头,不作声,目色凝重得像是结了层霜冰。

      她缓缓扬首,又触到陆灵锋愤恨的目光,她的眼神又一次怯懦下去,却还是强作镇定,努力使自己扶着胡婆婆的手臂,不至于过分颤抖。

      可她的胆怯后却又充满了仇恨,仿佛随时可能迸发出悲愤的力量。

      但现在,她只是看着他们一个个拂袖而去,眼眶中含着的泪,始终没有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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