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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宝贵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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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人鱼征讨大祭司”指挥着查拉里的军队,打退了入侵圣城的人鱼。
了解完战场情况后,查拉里统御准备要去王宫里向国王禀报这一晚上的成果。
临走前,黑袍女人摘下帽袍,朝他展露了美艳的脸孔。
查拉里面上表情不变,心里却凛然这个女人会是那种最毒的毒蛇,最艳丽可怕的花纹肥尾蝎子,尚在蛰伏时就不惮以最大的气力来酝酿毒液,在一朝得势后马上会用迅猛的速度张扬登顶。
这种女人会是九天神的信徒?屁的玩笑。
对方对人鱼这种隐秘生物的深刻了解更是让查拉里毛骨悚然。
情报往往要代价才能换得。
为了这种程度的了解,她要利用多少条无辜牺牲的生命?
女人站在台阶上,微笑地看着查拉里远去。
城主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的身边,两人并肩立着,彼此之间有种诡异的默契,气氛凝结,仿佛又对立又合作,互相留有警惕,也存在信任。
“话说回来,娜塔莎,”城主转了转手上的一串白骨牙手链,随口找了个话题,“人鱼的叫声真的是在发出求救信号吗?”
娜塔莎听后抱着胸口咯咯直笑,抹了红花汁液的指甲点了点城主的肩膀,说道:“你是不是蠢,既然我们都需要丢下尸骨才能吸引人鱼来报仇了,它们的叫声又怎么可能还有用呢?”
“就让我赠送你一条消息,城主大人。”
“人鱼的声带是半坏死的,只能发出同一种频率的声音,而它们的耳朵是人耳和鱼鳍结合的退化产物,对响度的识别也不清晰。所以啊,它们没有任何语言,既不能从声音里得到任何消息,也不能通过声音传递任何消息。”
“那是一种智慧水平明明不低于人类多少,却因为天生缺陷不得不停留于野蛮阶段的可怜生物。”
城主笑了:“哟,像你这种女人,也会同情它们?”
“同情?”
娜塔莎眨眨眼,无害美艳的笑容再度展开。
“这可是一群连尸体都能榨出黄金和权力的小可爱,我有什么必要和我的前途过不去?”
…
海水河一处大转弯,河床陡然变深,碧蓝色的海水打着旋儿冲刷出一个沙窝。
双生雄性人鱼压着林青来到沙窝边上,将他推进窝内部后就不管他了,摆尾游走,在附近巡逻。
这个拐弯口应该是入侵圣都的人鱼群暂时停靠的地点。
很多人鱼在附近游来游去,性别雄雌皆有,体型有大有小,小的只有两米长,大的有四米。
有几条好奇的小人鱼朝林青游过来,拿小尾巴扫陷入沙子里的石球。
它们的力气都远够不到使石球移动的最低限度,几条尾巴齐齐使劲,表面坑坑洼洼的石球还是动也不动。
这倒让不少路过的大人鱼对林青另眼相看。
刚才林青被压过来的时候,两条雄性人鱼都没有伸手援助,只是一左一右胁迫着林青按照他们指定的路线走,那个石球全靠林青自己拖过来。
现在看来,那个石球并不是什么装饰品,一点也不轻。
水里的时间过得与陆上不同。
林青迷迷蒙蒙间似乎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周围围着的人鱼就增加到了三十几条。
人鱼群隐隐有种拱卫泪痣人鱼的态势,最精壮的雄性都靠近它站着,其他人鱼离这个战斗力第一梯队稍远一点,等级分明。
能够傲然处在泪痣人鱼身边的雄性,除了林青之前遇到的那两个双生子,还有另外三条,一个鱼皮和鱼鳞泛白翻卷,比较苍老;另外两个也正值壮年,可惜一个齐根断了左小臂,另一个耳朵、指爪都有残破。
林青还没完全清醒,泪痣人鱼就向他靠了过来,伸出手爪挑起那条分量不轻的青铜链子掂量了几下,然后顺着链子一扯。
石球骨碌碌地滚了几米,又不动了。
泪痣人鱼的两侧鱼耳蹼骨向侧边明显张开。
林青知道,这个动作表达的是{ 麻烦/危险在前面/再说一遍 }的其中一个意思,在这里,应该是“麻烦”。
它是这群人鱼的首领无疑。
因为在它表达出遇到“麻烦”的厌恶后,四周的人鱼都纷纷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想帮泪痣人鱼拆掉缠在林青左手和腰上的青铜链子。
几条人鱼还张口去咬,嘴中飘出血雾沿着水流散去。
效果不理想,至少忠诚是表现出来了。
一群人鱼轮番尝试,双生雄性的其中一个将中间一截链子埋在地下,看上去就好像石球与林青的联系断开了。
埋好链子后,那条雄性人鱼抓着林青的肩膀往前使劲游,不出意外地,受限于链子的长度,林青还没游起来就又摔下去了。
这一下子摔得结结实实,林青受痛别开那条傻人鱼的爪子,重新游回石球旁边,自闭似的用尾巴把球盘了起来,不让别人再靠近这个球。
(没人帮到我……)
(添乱……)
人鱼群安静了一会儿,泪痣人鱼再次朝林青游过来。
这次林青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对着这条紫色眼珠的大家伙龇牙咧嘴。
泪痣人鱼看着抗拒的林青,偏头流露出思考之意。
许久,它似乎想到了解决办法。
林青警惕地盘着球,像只被路人盯上的流浪猫,随时都处在炸毛的边缘。
泪痣人鱼可不管那么多,上来抓住林青的肩膀就是一推。
超越【歌姬夜猫】几个档次的力量袭来,林青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推倒在沙窝上,袒露出平坦的小腹。
泪痣人鱼很满意地低头看了一眼林青发愣的模样,它一甩浅蓝紫色的巨大鱼尾,向上游到一片宽阔的空间里,摆出几个动作,野蛮矫健的人身鱼尾忽然融入了某种奇异的韵律里,一动一静,变化的力量感非常强烈,手臂屈伸,脖颈肩背配合地用力或舒展。
活像在表演一幅静谧绮丽的连环图画。
神秘和瑰丽的视觉感受冲击着此刻林青苍白的心灵。
人鱼没有语言文字,却有人鱼舞蹈。
最原始和朴素的交流从肢体、面部微表情的变化中传达出来,与人类所定义的“文明”带来的是截然不同的奇特感受。
林青一刹那就领会到了这种“语言”里埋藏的奇妙的美。
阳光穿透群青色的深水,在水波荡漾中投射下泪痣人鱼或张狂或优雅的影子,半人半鱼的曲线在舞蹈中得天独厚,水世界的背景更为这一份独特增添了不可言说的美妙绝伦。
一舞毕后,泪痣人鱼游下来,伸出两条手臂,对林青比划了几个动作。
林青识别出它的意思。
{ 这是吾的名字 }
原来刚刚那支舞蹈代表的就是泪痣人鱼的名字,就像人类用文字和发音代表他们的称呼一样。
{ 吾的首领名,也即吾的部落的名 }
{ 汝已袒露腹部见过吾名,今日起,汝即为吾统下的族民 }
在泪痣人鱼表达出这几句话后,周围的人鱼都大声吼叫起来,腾身在水中绕着林青和泪痣人鱼为中心成圈游泳,向新族人的加入表示庆祝。
这种“臣服”的步骤简单得完全在林青意料之外,他都还没意识到,就这么被安排了,一时间脑子都有点混乱。
继而他又明白了为何泪痣人鱼首领会在这个时候选择让他加入部落。
感情首领这么做只是为了用它自己的方式来解决林青拴着石球的麻烦——它用单手爪提起了那个石球,然后牵着链子,示意林青跟在它身边游。
看着首领一脸平静地催促,林青默然了。
(又一个糟糕的解决方案)
(首领的脑子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啊)
…
装满了血迹、苦海水的圣都沦落得像个乞讨的寡妇,身体上包着简陋的布条、画了几笔劣质化妆品做出来的眉毛,就惨兮兮地出来行乞了。
赶走入侵人鱼之后,圣都的清理工作还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
临夜时分,城门的禁闭才开启。
约书亚匆匆裹着兜袍跳上骆驼赶回了住所。
星星低垂,散发着黯淡的光晕。
他第一个前往的方向,就是藏有人鱼的浴屋。
焦急、不安与侥幸充斥着他的头脑。
可当约书亚真的到了那里,他又看见了什么呢?
——门前铺满木头碎屑,两把大锁躺在地上任由海水一波波地冲刷,颤抖着手脚进入门里点灯一看,石池里满是淡水和海水交融的青蓝色凉冷水液,除了水,再无其他。
他找寻集市上最好的木工做的雕花衣柜也被放倒在地上,强盗般粗暴的手段导致两个触地的柜角都磕断了,精美雕纹不复存在。
到处都是海水。
只剩下一颗冷透了的活人的心。
约书亚僵硬地走近石池,看了空空的池中水半晌,深深跪了下去。
他拥有那份秘密的时候是多么像个趾高气扬的小孩啊,每回返家都要洋洋得意地走进厨房,准备好香喷喷的卤汁熟肉,切成小块,哼着小曲儿想他的人鱼会如何对他新学到的驯养手法做出反应。
还曾因为玛纳希不负责任的自作主张,提心吊胆一整个下午。
如果不是人鱼居然做出了自救的奇迹举动,他早该被剥夺拥有这条美丽生物的权利。
然而九天对他的惩罚竟然接二连三。
一天一夜过去,阳奉阴违的神子候选者彻底被人抢走了人鱼。
约书亚拿手指擦干猩红的眼眶,脚步顺着室内一圈圈踱行,将地上那杂乱无章的鞋印、泥土和草茎尽皆收入眼底。
他如渴血的蝙蝠一样,在夜里恶狠狠地赌咒发誓,在未来他必将站上这个国家的至高点,将所有曾伤害过他父亲、他母亲、他家里的老人,以及现在更加上的,劫掠走他的人鱼的所有恶徒统统抓捕吊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吊死还是太便宜你们了!”
安静乖顺的人鱼被抢走,约书亚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片寄托心灵的净土,彻底卸下了善良的外衣。
亚麻发青年病态地抠挖着石池边缘的石块,面目狰狞地说道:“全部抓起来,投进黑暗狭窄的禁闭室,每天倒入泔水和人畜屎尿,让他们泡在恶臭泥泞的脏水里每日与苍蝇吸血蚊作伴,喝排泄物、吃剩菜叶、吮吸动物骨头勉强苟活,直到水面淹没他们的口鼻,活生生淹死在里头!”
“我会……我会……”约书亚喘着气,恨意透出眼底,“亲手剁下他们的食指,串成项链!佩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肮脏恶毒的话语从俊美青年的嘴中一个接一个地蹦出。
到了最后,泪水还是不争气地糊住了青年的双眼。
说到底,约书亚现在也还是圣都城外一间小寺庙的小祭司罢了,离那光辉终极的距离如此漫长,遥遥无期。
他不敢去想象,自己当作珍宝一样小心呵护起来,绝美得令见者痴迷的人鱼被其他人发现后,扯着锁链和石球,拖到马车里,送到阴暗地下室肆意玩弄的情景。
安静的人鱼是遗落在世间的天堂。
约书亚平时连用手碰一碰它,都带着对纯洁的敬畏。
不会有人,能比一条不能说话不能交流的人鱼,更能抚慰一个缺爱的野心家的心灵。他将自己深藏的软弱和爱的能力都倾注在人鱼身上,因为约书亚知道人鱼绝不会背叛他,比任何“同伴”、“爱人”都要值得信赖。
…
约书亚发泄过心中苦闷后,清理了石池里混杂的水,重新用陶管接入绿洲的地下泉,清澈的泉水汩汩冒出,不多时就盛了七分满。
他脱下袍子和贴身衣物,走进去泡澡。
时隔一个月重新回到这个石池里洗澡,约书亚忽然才觉得这池子有点小了。
思想漂浮在云端,发散到养人鱼时的生活小细节。
人鱼的尾巴那么长,会不会在池子里觉得拘束?在自己出去办事的时候,人鱼独自一人在池子里都会做些什么呢?
约书亚想着想着,嘴角不禁噙笑。
也不知那条人鱼的情况是个例,还是某支特殊的小种族,他以后如果多加关注这方面,有没有可能遇到与它类似的人鱼?
脚趾忽然像是踩到了什么圆润的滚珠,硌得有点疼。
约书亚疑惑地低头慢慢弯腰,指骨修长的手在水底捞了捞,碰到了一颗珠子。
他将它拿起放到火光下。
明艳艳的光线给乳白色珍珠镀上了一层光洁的晕彩,捏在食指与拇指之间,浑圆漂亮,让人想起那条曾在这小池里安安静静的生物,它那对无辜的墨色瞳,似乎也是这般大小。
约书亚平复了没多久的心情又猛地沉了下去。
“对不起……”约书亚滚动了一下喉结,泪水又冒出眼眶,“是我错了,我不该想除了你之外的人鱼,永远都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