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8、八 临死

　　木九南临前脚踏进东宫，沈溪后脚便被召进了皇帝寝宫。
　　南帝道：“不用跪了，冬日地冷，爱卿腿脚不好，赐座。”沈溪谢了恩，坐到内侍搬来的椅子上，听南帝道：“朕是不成了，拖不了多少日子，朕自己明白，唯一放不下的不过是太子年幼。”
　　沈溪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以佐太子殿下。”
　　南帝合了合眼，道：“适才这里很是大闹了一场，你想必是已经听说了。”
　　沈溪答道：“是……”
　　南帝淡淡一笑，道：“朕不是一时心软，只是舍不得太子。临儿过分依恋于旁人，日后绝不会是个明君。这个人，杀是总要杀的。”
　　沈溪垂下老迈的眼，隔了许久才叹道：“木家九子，其实并没有什么野心。”
　　即便已是垂死挣扎的帝王，敢这般劝说南帝的人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沈溪一个，南帝也不以为忤，道：“他现在也许是不会有野心，但临儿若过分依赖，信任过多，权位一高，人是会变的。”
　　他顿了顿，道：“朕父皇还在时，朕虽然已登基，却仍是极为依赖于他，事事要问过他才能决定。木九于临儿，日后若也如此，这江山外看姓南，里边姓木，朕地下有知，也不得安稳。”

　　沈溪只得又叹了口气，道：“老臣会尽自己所能。”
　　“朕自然信得过你。”南帝闭目歇息了一会儿，道，“人越到快死，倒是越会不住想起过往，想抓个人一同唠叨唠叨，闲扯些旧人旧事。朕自问勤政爱民，件件事对得起南朝江山，只是到死，总有心结未解。”
　　沈溪道：“老臣明白。但老臣斗胆一言，九子椒图，若是真，便不可杀之，若是假，便不用杀之，皇上仁厚，不如放他一条生路罢。”
　　南帝笑笑，道：“爱卿爱才之心果真多年未改。可爱卿总该明白，并非朕偏要去信些神佛之说，但这神佛之说已然存了，不管真假，有心之人总会放在心上。”

　　南临二岁时身体极为荏弱，偏偏淘气顽皮，难养活得很。护国寺的僧人言道南临八字轻，易遇邪风，虽然多半只是无稽之谈，却也总有人信。作法为南临祈福，所得签文竟道：龙之第九子椒图，镇宅辟邪。
　　南帝心中猜忌不解，却终究是舍不得太子，因此随便一试。谁知木九任了太子冼马，南临便当真安分许多，发病也比往日轻微。木老将军虽已辞官归故，当年龙生九子的传言仍在，如南帝说的一样，这种话，不用去管真假，只要有这传言，便会是祸端。
　　沈溪也是因此才说了若椒图之说是真，那么镇宅辟邪，不可杀，若是假，便更不必杀。然而南帝所忧的却更甚于此。
　　“不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南帝慢慢道，“朕再考虑考虑。”

　　如此平平常常过了半月，南帝病势转沉。这一日又是天降大雪，天空灰暗，南临结束了一天的功课，冷得不想动弹，缩手缩脚地窝在木九怀里。木九让他背了一遍今日所学文章，见他眼皮打架，正要叫他去睡，却听外边一阵骚动，出门看时，却是皇上口谕宣太医。
　　东宫之中这位太医因太子有顽疾而长驻于此，宫中其余人等有所病痛都不会前来烦他，如今皇上急宣，便只有一个可能。木九皱了皱眉，回房拍醒了南临，给他仔细着好衣服，认真地道：“临儿，我们去见你父皇。”
　　南临见他一脸郑重，小小的心灵之中也隐隐猜到了会出什么事，只觉莫名地害怕，狠狠地打了个寒噤，点头道：“好。”
　　木九牵着南临的手刚到门口，便被一名侍卫拦了回来。这侍卫并非宫中禁卫，着的竟是逸王府侍卫的服色。
　　“皇上召见逸王爷，有口谕，命小的前来看护太子，望太子万万不要步出东宫，大事当头，以防不测。”
　　说话的只是一名侍卫，站在东宫门口的却是一整排。除却这些从宫外进来的侍卫，原本东宫中的禁卫竟一个不见。

　　木九一呆，皇上若感自己大限将至，还特意下口谕禁止太子外出，等同于禁止太子前往寝宫探望父皇；东宫禁卫竟全部被调走，情形实在太过古怪。他想了想，带了南临回去，对他道：“临儿，装病，会不会？”
　　南临眼珠一转，揉了揉眼睛，将眼皮耷拉下来，轻轻咳嗽几声，辛苦地喘了几下，道：“这样么？”
　　“很好。”木九摸摸他的头，将他抱起来道，“继续。”
　　南临便继续装病，他从小便被这咳喘之症纠缠，于此当真是熟到不能再熟，装起来也极为似模似样。木九抱着他出去，向那侍卫道：“太子殿下突然发病，太医被皇上宣走，还请几位看护太子殿下前往皇上处寻太医诊治。”
　　那侍卫声色不动，道：“小的立即派人前往皇上寝宫请一个太医回来。”说罢便招了招手，其中一名侍卫立时掉头离去。
　　木九怒道：“说要防太子有所不测，你们若连他前往寝宫的这一路安全都不能保，在这里又有何用？请太医一来一回如此费时，耽误了太子病情你可担当得起？”

　　那侍卫脸色没有变过一点，只恭敬道：“皇上口谕，请太子留在东宫。”
　　木九将南临抱回，刚在屋里坐定，便听遥遥的钟声响起，沉重悠长，击得人一时透不过气。钟声不住地响着，木九不用去数也知定是八十一声，本朝之矩，九重丧音，八十一响，帝王崩。
　　“父皇！父皇！”南临虽然从未听过，但也知这钟声意味着什么，一时双眼之中满是惶急之色，紧紧抓住木九的手臂，哭喊道，“父皇！父皇！”
　　木九将他放在地上，任他依偎在自己脚边低声啜泣，转身取下了剑架上架着的两把剑来，这两把剑原是作装饰之用，拔开都未曾开锋。他将一把塞进南临手中，南临人小，双手握着剑柄，那把剑便拖在了地上。“临儿，拿好这个。”他拢住南临的手让他将剑握好，“呆会出去，无论是谁拦着你，都拿这柄剑对着他。你是太子，不久之后便是皇上，这世上没有一人有资格拦着你的路，可明白吗？”
　　南临点点头，这柄剑对他的年龄来说极为沉重，他竭尽全力将剑握好不使它坠在地上，小脸憋得通红，木九自己手中也握紧了剑柄，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出去。”
　　剑虽未开锋，但宫外侍卫进宫时不能带兵刃，这剑总算是实打实的铁器，总能有些用处。可惜他武功早废，握剑的感觉虽仍然熟悉，却再无往日那一份稳定，手指不自主地便发起抖来。

作者有话说

　　终于更鸟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