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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臭道士,你还活着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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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君武帝将至,不得不卖力施刑,可萧允佑会被打死啊!
前庭跪满了人,舒绵闭眼往前冲,全然不顾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仓促中,听觉更为敏锐,嘈杂的脚步里,一双木底鞋,咔咔咔,走得四平八稳,仿若闲庭信步,她听出那是君武帝所穿的赤舄,心下一犹疑,血泊中的宸王,前臂撑地,颤巍巍,抬起了头。
看到鹤立鸡群,奔向他的“南宫婉”,宸王毫不惊讶。隔着几簇宫人遥相对视,他脸上血迹斑驳,眉在将皱未皱间,半睁的眼尾慢慢向下弯,血红的唇瓣一张一合。
“听话,别闹了。”
恍惚间,舒绵看清楚他说的话,吞饮入腹,不觉滋味难言,愣在原地。
随即,行刑官又落下一杖。
“通!”
刚支棱的肩膀瞬间垮耷,宸王的脸砸入臂弯,血顺着衣衫浸开,身子毫无生气地前后一耸,仿若已经死了。
“通!”
又是一杖落下。
行刑官愈加发狠,血腥气弥漫,前庭静得可怕。
君武帝一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舒绵木然扭头,眼帘里,乐安县主提着裙幅跑来,正伸长手拨开侍卫,欲拉扯君武帝。
慌乱中,明素嬷嬷一把薅住她,期间行刑官又一杖砸下。
“通!”
乐安县主循声转头,瞥到宸王如同尸首的惨状,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而皇帝,踩着赤舄,大步流星行来,姿态悠然,都不曾顾望宸王一眼。
引路的太监看见舒绵站着,厉声呵斥——
“御驾当前,速速回避!”
避?避什么?又能往何处避?
舒绵低头看了看足尖,又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该进还是退。
“通!”
刑杖起落。
金桂树上空,血雨一片,淋漓落入舒绵心底。
身后的男人以身相护,命悬一线,还在说“不要闹”。
眼前的君武帝对她视而不见,明知萧允佑会死,还是无动于衷。昂首阔步,决然走开的架势,仿佛他只是恰巧路过,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高兴时,封亲王,赐豪邸,宠若珠宝。
转眼,又弃之敝履,漠不关心。
把一个道士骤然架起,又随意摧折,在君武帝眼里,宸王萧允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比起喜爱,舒绵直觉君武帝应该更憎恨萧允佑,就好像压抑许久的恨意,终于嗅到机会施暴,又因为实在压抑太久,恨意太深,出手,就是最残忍的凌虐。
是我。舒绵终于意识到,是自己一通闹,把萧允佑引入皇宫,给了君武帝处置他的由头。
原来,君武帝一直装睡,就是纵容我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就是等这一刻。
利用我。狗皇帝在利用我。利用萧允佑维护我的决心。
堂堂一国之君,行事如此残暴卑劣!
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舒绵怒气腾腾,脚底轻功施展开,鬼魅般闪现。
行刑官只感到有风掠过,手中蓦地一空,刑杖被人夺了去,他发力太狠,忽地没了重心,直挺挺朝宸王倒去,又被一肘撞开。
舒绵手持杀人刑杖,冷眼环视一周,侍卫们登时发了疯似地围作两圈。
“护驾!护驾!”
两道人墙,一圈围住她,另一圈层层护住君武帝。
重重人影之后,只余天子朝冠,舒绵试了试手感,心道一击砸碎那颗脑袋也算不得难事,你死了我或许还能趁乱脱身,但转念一想,萧允佑还得在君武国讨生活,现在下手不是好时机。
先留你一条狗命。舒绵刑杖扔了踩住,俯身捞起萧允佑的脑袋,拖入怀里。
孔最、神门、鱼际、郗门、劳宫、关元……
所有能止血的穴位,她按了个遍。
萧允佑脖子冰冷,身子极沉,拨开发丝,抹去血,舒绵发现他脸色铁青,眼睛都不睁,心顿时凉了半截。
她手发颤,心发憷,早忘了自己什么处境,忘了她还披着南宫婉的皮,小心翼翼探了呼吸犹在,才拍着他的脸唤:“臭道士,你还活着吗?”
没有反应,萧允佑昏过去了。
舒绵加大音量又唤:“臭道士还活着吗?”
“臭道士你,你还活着吗?”
昏迷中的萧允佑,身子寒热交替,痛苦难当,舒绵一声声的呼唤,唤不动他沉重的身子,却如破开时空的风,裹挟着熟悉的温度,撩到他心底最深处。
尘封的记忆遽然打开。
十五岁封官赐名那日,他领了赏赐回宗亲院,又照例被桓王世子一伙人堵住,照例被欺负,只是这一次,他们非常过火。
他们叫嚣着萧允佑是个丧门星,克死了亲生父母,又入宫克死皇后和太子,活着也是个祸害,然后用食指粗的麻绳将他捆起来,倒吊在树上。
一群人围着他推搡踢踹,犹觉得不解恨,还在底下生火,相互打赌他会先被吊死还是烤死。
就在那个生死边缘,就在萧允佑觉得解脱也不坏的时刻,他看到小姑娘从天而降,踢散柴火堆,杏色的小身影上下翩飞,一脚一个,把世子的跟班侍从全部踹翻,最后在世子脸上摸了一把,他就“哇”一声惨叫,抱头哭蹿。
“叫你嘴碎!”杏色的小姑娘扯一把树叶擦手,回看萧允佑,一边把他解下来,一边不客气地戳他额头,“臭小子,你还活着吗?”
她的发髻歪歪扭扭,像只兔子。
萧允佑看得痴了,任由她把自己拖走,扶靠到树干,撕下衣袖包扎。
“你没有爹娘,我也没有啊,人要死,那是老天爷坏心眼,关你个臭小子什么事儿。”
她的声音又甜又脆,下巴昂着,也不正眼看人。
她明明年纪小,却一口一个臭小子。
她不留姓名,不要萧允佑的谢礼,还说:“本姑娘想要什么自会上门来取,何需你送。这块羊脂玉不错,且等着,我过几日再来会你。”
“嗯,那我等你。”
这算是立约了吧。萧允佑满心欢喜,日夜盼着,望着,像城门角楼上永不闭合的眼,滴滴答答永不停歇的漏,有没有风吹草动都警醒着,夜里入睡也穿戴整齐,生怕被她瞧见自己哪处不得体。
这一等,就是五年。
五年了。
她终于来了。
萧允佑努力睁开眼,对上舒绵的眼睛,再次确认——
就是她,担心人都是骄傲的,噘嘴,斜眼看人,满脸嫌弃,抱怨别人废,扯后腿。
她竟然是南宫婉。
她竟然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萧允佑脸上一霎绽出光彩,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舒绵看了长舒一口气,顿觉心安,俯身将他交颈抱住,手则摸到耳后`穴,低声言道:“宸王殿下,南宫婉的事,晚些再说,烦请照顾好我的香雪。”
“我——不——你——”
萧允佑抓住舒绵的衣衫,艰难张嘴,想回话,想相认,想一直这么拥着她,真真切切地确认她归来,可是随着舒绵用力,他眼皮重,手脱力,张不开嘴,再次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事,就与你无关了,宸王殿下。
舒绵默默点头,解下大袖纱罗衫,将宸王连头一并盖了,握住刑杖起身。
“刷刷刷!”
刀剑纷纷出鞘,指着她。
现在还不时蛮干的时候。她断了两根肋骨,轻功也不能用,智取尚可一瞬出击,但以一敌百,绝对死路一条。
想让南宫婉死的人太多,可以示好,但不能示弱。舒绵成算在胸,当着一众侍卫的面,缓缓举起刑杖。
果然,侍卫们霎时脸色大变,瞳仁一动不动,紧紧盯住她的手,腰身下沉,脚下或足尖前移,或脚踝扭动,无一不在潜行。
烈日当空,酸汗弥漫,气氛一触即发,舒绵感觉弓已拉满,以迅雷之速抬手,捏爆刑杖。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铁皮木屑掉了一地,风一带,迷人眼,吹满怀,侍卫惊愕不已,连连后退。
舒绵则拍拍手,淡定开口:“让开!”
怎么可能让开!
侍卫面面相觑,暗叹南宫将军勇猛无敌,他的长女竟然强悍如斯,铁皮都能徒手撕碎!
他们既不敢贸然动手,也不能当真散开,随着舒绵往前走,圆形的包围圈逐渐变形,反成了一道走廊,连通君武帝那头的人墙。
两个圈最终合围。
舒绵一步一脱簪,耳坠手钏,连同披帛鞋袜,摘了个干干净净。
见此情形,侍卫大多默默埋首退开,绕到君武帝那头。此消彼长,皇帝周遭水泄不通,舒绵四围已然只有十来个人。
赤足走到人墙尽头的时候,她心里的主意是先告罪。
只要不是当场处死,她都认。
若是当场动手,她也不介意露出真容,挟持君武帝,或者乐安县主。
烦人的衣饰已经脱干净,行动会自在许多,她还有手衣护身,怎么都不至于把命丢了。闹大就闹大,左右墨麟竭的下落已经弄清楚,只要能脱身,此事便作罢。
君武帝的通天冠尚在人墙之后,舒绵计算好最佳的擒王路径,端端揖手跪拜。
“启禀皇上,太后娘娘已经废了臣女,臣女南宫氏,将门卑女,素行无状,以下犯上,罪无可恕,甘愿领罚。”
“娘娘不可!”
零碎的脚步声接近,一件外袍裹来,明素嬷嬷将她包了个严严实实,抬头怒视侍卫。
见他们仍持刀对峙,明素嬷嬷嗔目咬牙,恼恨难休,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侍卫们不明所以,正犹犹豫豫收回兵刃,君武帝徐徐穿过人墙,几步走来,冷声嗤笑——
“仁寿宫的风气,好得很呐!”
“拖出去!拖出去!”老太监眉毛拧成绳,连连招呼人,“即刻斩首示众!”
听到斩首,舒绵心头一紧,抬眼锁住君武帝喉咙,手撑地,脊背猛挺,欲跳起来挟持君武帝,可不知怎的,后背撞上硬物,狠狠吃痛,没弹起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明素嬷嬷环住她后背,一臂看似盖衣虚揽,实则死死圈禁。舒绵使了全力,乍然撞上,浑身震颤,心口`爆出尖锐无比的刺痛,鲜血从喉咙深处呛出来,她绝望地意识到——
完了。
断掉的肋骨戳进左肺。
要死了。
鲜血连连喷出,肋骨又继续深入,舒绵的身子摇摇欲坠,每一口呼吸都割肉,近在咫尺的君武帝她只能看到脚,伏秋的日光照得他鞋面无比耀眼,舒绵却如堕冰窖。
师父还等着墨麟竭救命,怎么能死在这种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