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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我终究还是和他一起回了闸北。因为那时我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
      在随后的半年里,我住进了仁济医院,几乎活不下来。

      仁济医院是上海开办的第一家西医医院,据说无论环境还是医疗水平都称得上是国内最好的。接过护士小姐手中的水杯,将手掌里的一把药片吞进腹中。吃完药,我将半个身子倚在枕上,很累,却不敢闭眼。因为只要一闭上眼,我就会看见那个雨夜里的噩梦,看见辉生浑身是血的样子。
      翻开刚刚送来的报纸,随着淡淡的油墨香味扑面而来的是头版上黑体大字的标题:“昨武汉政府召开紧急扩大会议通过‘武力分共’决议案”。
      眼前一黑:自四一二政变发生后,国内政局一直动荡不安。四月十八日,蒋校长在南京成立了国民政府,与武汉国民政府对峙。武汉政府的汪主席立刻宣布蒋校长叛变革命,并开除了蒋校长的国民党党籍。宁汉双方剑拔弩张。可是,不过短短三个月之后,连一向支持工农运动的汪主席都正式与共产党决裂了,难道说轰轰烈烈、历时三年的国共合作真的就这么完了?国家尚未统一,军阀势力未消,列强还在中国横行,革命事业才稍有起色,革命阵营内部却先自相残杀起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胸口又是一阵憋闷,连呼吸都觉得艰难,喉咙里隐隐发甜,接着,我又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这几个月来我没日没夜的咳嗽,咯痰,有的时候甚至还咳血,虽然大把的补品和药片都当饭一样吃着,但是,我的身体还是迅速的衰弱了下去。大夫和护士小姐来了,虽然对我亲切异常,可一旦我追问得了什么病,他们却总是遮遮掩掩。小刘每天带着大包小包来看我,几乎成了我的专属看护——这小子,虽然那天的事情我很是对他不住,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记仇。我也问过小刘,可他也只是说我因那天夜里淋了雨,受了些风寒罢了。开始我还将信将疑,但是日子久了,心里也渐渐明白了七八分:这只怕是痨病……
      想到这里,唇角不由泛起一丝笑意:若真是那病,那我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吧。若真到了那一天,还能再见到辉生吗?

      病房的门被打开,一股新鲜的空气透了进来。眼睛随着进来的人一亮,跟在小刘身边的那是……
      “小林子师兄!”飞英站在小刘的旁边,迟疑了一下,便朝我扑了过来。
      我笑了:这孩子半年没见,又长高了,身板也硬了,已显出了小男子汉的气势来。只是,我现在这副骨瘦如柴的样子,怕是吓着他了。
      摸摸他的头,我道:“飞英怎么来了?书不念了吗?”
      “学校里放了暑假,是辞修哥接我来的。小林子师兄,你得了什么病?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说着,他的眼泪就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我心中暗暗盘算:这样也好。这孩子以后跟着辞修,必不会有苦头吃。他是眼下我在这世上的唯一牵挂,安顿好了他,我也走得安心。于是,给飞英擦了擦眼泪,道:“没事,我的病很快就好了。你是男人啊,怎么可以哭呢?”
      “恩。”他点点头,抹了把眼泪,然后用无比崇拜的口气说道,“辞修哥真是好厉害,我刚来的时候吓了一跳,他能指挥那么多军队,好威风啊!咦,辞修哥呢?他明明送我来的,可是为什么不进来?”
      小刘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对飞英道:“陈团长还有事,所以先走了。”
      门外似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我知道那是谁。我们对彼此已经太过熟悉,无数次他站在门外、窗口,我知道他在那里看着我,可是我却不能再见他。
      小刘曾经有一次对我小心翼翼的说起政变发生时的种种情形:原来当日镇压工农群众的任务,蒋校长本是交给二十六军的,是辞修故意用言语挤兑二十六军的军长周凤歧,使他怒急而去。周凤歧生性残暴,又是孙传芳的旧部,对工农群众极端仇视,若由二十六军镇压,那喋血于宝山路上的群众恐怕要远远不止三百。而且在下令开枪镇压前,辞修也曾努力劝说游行群众解散,但是人们义愤填膺,局面根本无法控制。
      我明白小刘的意思,他是希望我能与辞修和好。我也明白辞修虽然是一心跟着他认定的三民主义继承者蒋中正去了,可是他还是尽可能在他的权力范围内为缩小事态的蔓延做出了努力。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宝山路上的惨案毕竟还是发生了,龙华监狱里辉生的鲜血毕竟还是染红了桃花。
      事到如今,一切已不能挽回。

      上海的盛夏,酷暑难挡。自飞英来了以后,时常来医院陪我说说话,我的心情也放开了些。只是每每夜里只要一入睡就全身发汗,往往醒来的时候浑身已经湿淋淋得像刚从水缸子里捞出来的一样。
      护士小姐见了,建议给我请一个特别看护,夜里帮我擦擦身。
      我心想:我这就剩了半条命的人,何苦还来折腾别人?于是拒绝。可没过几天,盗汗的毛病竟不治而愈。
      直到一天夜里,我因白天睡多了而睡不着,一直躺在床上假寐着。
      迷迷糊糊中,只觉浑身冒汗,粘腻难耐,想下床去换件衣服,可这时房间的门却开了,黑暗中一个身影走了进来。他没有开灯,只是走到床边,用一块温热的毛巾轻轻在我的身体上擦拭着。
      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日子是他一直……我的脸朝着墙,身子僵了一下,却听他突然幽幽道:“别说话。夜里黑,天亮前我就走,你看不见我,就当是没见过我罢。”
      我的心突然像堵住了什么似的难受。
      等帮我收拾完毕,他上了床,从后面搂住我,熟悉的气息包裹着我,他温和的说道:“大夫说你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你得好起来。不为我,也为你自己,为了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我能感到他咬紧了牙关。
      他的身子冰凉凉的,我长期发着热,只觉得靠在他怀里,在这个炎热的夏夜里特别舒服。然后,我就慢慢地睡着了。
      一夜竟然无梦。等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果然已经不在了。
      回思他的那番话,我豁然开朗:我得活下来,不为了谁,只为了我自己,为了那个直到他生命的最后都在鼓励我,要我坚强的活下去的人。

      三个月后,我离开了仁济医院。回到闸北,将自己的一点东西收拾了个小包裹,将国民革命军的证件、军服、肩章、配枪等等全部留了下来。
      四一二政变以后,国民军中有不少倾向共产党的军官都愤然退出了军队。“这样的革命,不干也罢。回老家教书种田去,照样也能过了一辈子!”
      我没有他们的豪气,我只是知道,我是无论无何也不可能再留在炮兵团了。临走的时候,小刘赶着来送我,问我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知道他是在替辞修问我。天下之大,难道还无我容身之处?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发现去年辉生来上海前给我留的书信中还另附有家书一封,若他身蒙不幸,托我转交给他的父亲。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几乎把这事都忘记了。这信,我自是要帮他送到北京。只是,信在人亡,我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那个失去独子的老人。所以,如今,只且行且看吧。

      十六铺地处上海最繁华的地段,紧邻外滩南侧,是在一个相对于各国租界而真正由中国自主形成的聚落。十六铺码头亦是上海最早的码头,三教九流、洪帮、青帮以及地痞流氓混迹其间,龙蛇混杂。
      自离开仁济医院,我流连于上海,却始终不敢踏上北上的旅程。我明白我的怯懦,却无法不在梦里看见浑身浴血的辉生和那个想象中满头白发的忧伤老人。直到我在十六铺码头找了份活干——单纯出卖体力的活计,每天从日出劳作到日落,赚取几枚可怜的铜板。从军数载,我已有一笔小小的积蓄,可是,当我发现每天只有在筋疲力尽中睡去,才不会在噩梦中惊醒时,便留在了这里。
      秋去冬来,冬去春归,我在码头做事已将近半年。脱去一身军装,没了那枚肩章,我发现自己原来也不过只是这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再普通平凡不过的一个。我常常想:当年,如果不是辉生在雪地里捡了我回福升班,这也许就该是我的人生吧。平平淡淡,只为生计奔忙。
      码头的工友们待我都很和气,他们虽然没有文化,浑身却散发着劳动者淳朴的气息。大家对去年四月上海发生的那场政变都晦深莫测,但我也辗转着得知在那场政变中,十六铺码头的工人也付出了血的代价。每每想到这里,再看到他们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直不起来的腰和一张张永远和善的笑脸,我的心中就充满了负罪感。
      起初,辞修也常常出现在十六铺,来的次数虽不多,可每次远远的一抹身影,静静的来,悄悄的走,在喧嚣的十六铺只显得特别寂寥。他目光平和,但却如芒刺一般附着在我的身上,直刺向我的软弱。
      ——如果你也喜欢我,那我们就一起过一世,如果你不喜欢……那也没关系,我纠缠你一世。
      这就是你的纠缠吗?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细细揣摩当日辞修的那些话,虽然思想上也有部分认同,但心理上却仍然无法接受那血淋淋的事实。
      终于,有一天当他的身影又出现在码头时,我招手叫了一个卖报的小童过来,塞给他一张字条并一块大洋,指着那个身影对小童道:“你过去把这个交给那边那个叔叔。”
      孩子连蹦带跳的去了,一个大洋,几乎是他一个月的收入了。
      当孩子把字条交给辞修的时候,我看见辞修的身子振了一振,然后,他把字条收入怀中,在码头伫立了许久,最后终于转身离开。
      我躲在暗处,看见他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人流之中。我蹲下身子,把头埋进双臂,只觉得心被生生撕成了两半。
      那张字条是我早就写好了的,只有一句话:
      “从今以后,我生、我死、我好、我坏,都和你再也没有关系。”
      果然,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过他。

      后来,衷寒也来过一回。已有将近一年没见,他穿着少将师长的黄呢军装,肩章上一颗金色的将星和领子上的金梅花标志交相辉映,看得出来他正意气风发。作为黄埔毕业生中年纪最长、军职最高的将领,衷寒已俨然成为黄埔出身的国民党青年将领中的领袖人物。
      我记得辞修曾经说过:衷寒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自宁汉合流以来,武汉国民政府迁往南京,蒋校长虽暂时让位于汪主席,但很快卷土重来,不但迎娶了宋家三小姐为妻,并且已于今年年初在南京复职。蒋校长再度上台,一定会重用黄埔毕业生,那么,辞修当时的预言应该成为现实吧。
      衷寒见我穿着蓝布短褂,卷着裤腿,满面污垢,急急拉着我道:“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还是到我的部队里来吧。”
      我摇头:我若是还想从军,哪里去不得呢?只问他道:“衷寒,你对那件事怎么看?”
      他沉吟半晌,最后道:“小林,我对共产主义和苏俄都不了解,不过有一点,我认为蒋校长是正确的,那就是决不能党中有党。如果不消□□产党,国民党只能自取灭亡。只不过,清党在军队虽然容易,但是中国的关键问题还是农民,如果农民问题不解决,中国的命运前途堪忧。”
      我黯然:原来连衷寒都是□□的。党派之间的矛盾,真的必须流血才可以解决?难道就没有和平的方式?辉生他们就真的该死吗?可是,辉生的梦和辞修的梦,不都是统一中国、使中国更强大吗?那为什么非要兄弟相煎、你死我活?
      衷寒临走的时候,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实话实说:“过阵子,准备去趟北方散散心。”
      他听了,点点头道:“也好。不过,北方局势混乱,路上要多加小心。若有需要,就到我的第一师来。”
      我笑了笑:照顾自己的能力,我总还是有的。

      我本准备等过了辉生的周年忌日再离开上海,我虽不知他埋骨于何处,但是,总还可以去龙华凭吊。可是,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情却打乱了我的计划。
      那天晚上,我在工棚睡得正香,却听见外面突然枪声大作,本来我们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无非又是那些帮派为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在火拼。大伙儿正准备继续睡觉,可工友黄大伯却突然喊了起来,他的儿子小恩不见了。黄大伯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共产党员,在去年四一二政变的时候牺牲了。就剩下这个小儿子和他相依为命,小恩今年才16岁,是个老实憨厚的孩子。
      我安抚住激动的人群,趁着夜色摸了出去。
      到了码头,果然见纷乱的人影中,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瑟瑟发抖。我扑了过去,将小恩拖起来,拽着他就往回跑。有子弹在我的耳边擦过,我知道,这些人已经杀红了眼,不会再关心你是不是他们的敌人。突然脚下一个趔趄,我被什么东西绊倒,以手扶地,却摸到一具还带着温度的尸体,不远处,有一把手枪躺在地上。求生的本能使我跃了过去,执枪在手,反身射击,一梭子弹过后,身后的追兵便没了动静。
      回到工棚,我把已经吓傻了的小恩交给黄大伯,叮嘱他们爷俩赶快离开上海。刚才,在被我杀死的那几个人中间,我发现有一个是洪帮的堂主。得罪了洪帮,这上海滩,我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送走了黄大伯和小恩,我偷偷回到码头,爬上了一艘正准备起航的货轮。我不知道它将带我去向何方,只随遇而安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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