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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酒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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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猛地回头,是顾沧行。
他披着黑色的大衣,在寒风中从郁郁葱葱的墨绿色剪影中走过来,颇有压迫力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依次扫过。
谈北遥偷偷把酒杯往身后藏了藏。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顾彤见了他跟老鼠见猫一样,缩了下脖子心虚的打招呼:“哥,你怎么过来了?”
顾沧行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顾家的花园,我为什么不能过来?”
触及到他的目光,顾彤抖了一下,脖子又短了两分。
苏妗红着眼眶柔柔弱弱的开口:“沧行哥,我好久没见你了……”
“苏小姐。”顾沧行礼貌地点了点头,“苏伯伯在找你,快回去吧。”
顾彤如蒙大赦,拉着还要说什么的苏妗就走了。
花园里就剩两人,顾沧行的目光终于转到了谈北遥身上,似乎还皱了皱眉,像是头一回见他一样,目光里充满了审视跟某种很奇怪的感情。
硬说的话很像个遗失亲儿子的老父亲在二十一年后找回了儿子,但却发现儿子成了社会人渣那种表情,痛心中带着点愧疚,愧疚中还有一点怜爱。
谈北遥被这慈父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他抿了下唇:“顾总我也回去了?”
顾沧行点点头,却又冲他伸出了手。
谈北遥怔了一下,眼角余光看见苏妗都走远了还一步三回头。
他恍然大悟。
嗐,顾总也是不容易,明明是个烈女,这时候还得演戏。
懂懂懂。
谈北遥抬手,动作颇大的把手放到他手心里。
顾沧行沉沉地盯着他,痛心愧疚怜爱不见了,谈北遥似乎能在他额头上看到一个井字。
“酒、杯。”
烈女咬牙切齿。
谈北遥这才明白过来。
他尴尬的笑了笑,把手撤走,默默把酒杯拿出来放顾总手里。
酒杯里的酒已经喝得只剩个浅浅的底了。
顾沧行没想到这小子阳奉阴违,表面上答应得这么爽快,背地里根本不把他说得话当回事。
叛逆期?别人的话根本不听?
再一想这人的身世……顾老爷子有句话说得不错,这个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清冷又孤傲的谈小少爷确实过得很苦。
谈老爷子没去世前还好,家里那堆豺狼虎豹有个镇得住场子的,谈家夫妻俩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性子也能过得不错。
等谈老爷子因病去世,哪怕顾沧行不关心谈家,也听过两耳朵谈家发生的事。
黑心的大儿子卷走公司所有财务出国了,公司破产清算时一堆烂账记到了老二头上。
谈家夫妻俩变卖了谈家的老宅,没等着还账就有一堆亲戚闻着肉味扑了过来。
夫妻俩根本没出过校园,哪是这帮人的对手?
等顾老爷子从国外听说赶回来已经晚了。
谈家成为历史,这夫妻俩自己的财产都被骗得一干二净,只留给了外界数不清的笑话。
守不住家产的窝囊废、没本事的缺心眼……那段时间总能在各种地方听到这些充满恶意的代称。
但就是这么一对被人取笑的夫妻却真是有种傻气的执拗,他们婉拒了顾老爷子的帮助,带着刚满四岁的幼子搬进了二十来平的出租屋里,褪去“谈家”这个富贵的标签,认认真真地经营着自己的日子。
一年年过去,夫妻两个努力工作,日子也越过越好。
但天意弄人,一场车祸后夫妻俩双双丧命,只留下一个还在上高三的儿子,这同样没出过校园的,无依无靠的少年就这么落到了他舅舅手里。
说起谈北遥的这个舅舅,委实不算个东西,自己亲姐姐在世的时候从来不伸手帮一把,夫妻俩去世后立马把刚成年的亲侄子攥到手里,拿学费要挟这还在上学的孩子去宴会上应酬,把他当货物一样往外推,打得什么主意一眼便知。
顾老爷子也是听说了一些什么,这才火急火燎地把人接到了顾家。
两年前顾沧行见他时只觉得只觉得他瘦,仿佛风大一点就能把他吹散了。
他伶仃的站在那儿的时候垂着头,像一丛还没盛开就凋零花朵,有种木炭燃尽后灰沉沉的颓败感,是没有棱角,无趣又顺从的漂亮珍珠,循规蹈矩,战战兢兢,再金贵也没半点活气。
这样也好,以谈北遥这种情况如果还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学生,怕是以后的日子很难熬。
顾沧行不喜欢这种没有鲜活气的人,但作为恋爱合约的对象,他对谈北遥的顺从一贯很满意。
——至少在发现这小子言行不一之前,顾沧行是觉得他乖巧的。
但原来竟看走了眼。
小小年纪就嗜酒,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还茶言茶语的……大问题没有,小毛病一堆。
难为顾沧行以前还觉得他是一张白纸。
什么白纸,这纸上别的颜色不知道,反正现在看来绿色超醒目的。
而且这小子还……那么喜欢自己。
谈北遥应该已经不记得了,小时候他们是见过面的。
那时候小谈北遥才两三岁,谈老爷子还没过世,谈家夫妻俩来顾家拜访老爷子。
大人有话要说,就把这小屁孩塞给了已经十岁的顾沧行。
顾沧行厌恶姓谈的一切生物,冷着脸把这小子丢一边不管,自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小谈北遥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扑到他腿边,被顾沧行拎着后领从腿上撕开丢到一旁。
这么来来回回两三次后,顾沧行皱着眉恐吓他:“再往我身边凑就把你从窗户那儿扔出去。”
身上还带着奶味的软趴趴幼崽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眨巴眨巴眼睛,笑得灿烂,被捏着衣服拎起来也不怕,还用刚学的称谓奶声奶气地喊他。
“……哥哥!”
两人只相处了那么半个小时,顾沧行别的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那双淡色的瞳孔,在金色的阳光下像流淌着的蜂蜜,有一种干净的甜意。
而现在,那个像云朵一样干净的小崽子长大了,变味了。
顾沧行捏着酒杯,看着他,在把人看得心里发毛之后收回眼神。
——算了,好歹叫过自己一声哥哥。
重新教也来得及。
.
晚宴持续了近五个小时。
谈北遥原本以为自己能像往常一样摸鱼,但回了大厅就发现他在做梦。
顾总不知道哪根敏感的神经被戳偏了,非把他绑在身边,还给他解锁一下人物卡。
“这是赵伯伯。”
“赵伯伯好。”谈北遥乖巧打招呼。
顾沧行跟赵总谈正事,谈北遥偷偷想溜,被人搂着腰一把搂了回来。
两人合约签了这么久,除了某些不得不展现亲密的时候,别说搂腰,谈北遥一度觉得自己呼出的空气有毒,这姓顾的恨不得离他十八米远。
骤然被这么搂着腰搂回来,谈北遥惊悚的看了眼顾沧行。
顾沧行也只是把他搂回来,制住之后就松开了手,目光转都没转,像根本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跟赵总聊天。
……干嘛?自己加班加得痛苦于是下属也要陪同加班?
我偏不!
趁着顾沧行转头没看自己,谈北遥一猫身子,刚撤出一步,被人跟抓猫一样揪着后颈衣领拎了回去。
这回放在腰上的手不松了。
赵总聊完后看着顾沧行的手,老头笑笑:“年轻人感情真好。”
顾沧行得体的点点头:“谢谢。”
等赵总走了,谈北遥头靠近,低声问:“怎么了顾总?”
顾沧行躲了一下,拉开两人头部的距离,手还一动不动搂着他的腰。
??这么贞烈你还搂我腰干嘛?
“你跑什么?”顾沧行比他意见还大,皱着眉,“在我身边好好待着,睁大眼睛学着点。”
谈北遥觉得他莫名其妙:“学什么?”
“为人处世,交际应酬,心性品格,学识见闻,哪样不能学?”
“……”
看着他复杂的表情,顾沧行运了口气,提醒自己要对问题少年多点耐心,养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放缓语调:“以前带你来参加这些宴会,你总是跑的比兔子还快。都两年了,我现在放你自己跟他们聊天,你敢去吗?”
也不是不敢……
问题少年鸦羽般的睫毛扇了扇,表情倒还是乖巧的:“哦。”
要是以前顾沧行早被骗过去了,但刚在花园里见识过他是怎么对付自己敌人的,这时候顾沧行一眼看穿,也心生不满。
“‘哦’这么快有什么用?你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的。谈北遥,我难道是闲着没事干,就爱支教吗?你以后早晚要接手谈家,这些事情总要学一学的。”
随后就见眼前一直带着礼貌笑意的人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他在顾沧行面前一向安静又柔顺,哪怕此时被戳中了逆鳞,也还是顾忌着对方的身份,沉默了片刻后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半步,却被顾沧行误解要跑,又一把搂了回来。
过量的酒精原本就麻痹了谈北遥往常的谨慎小心,此时又被人这么制住,像对只小猫小狗一样教训。
烧尽的炭火被风一吹,终于露出能刺伤人的灼灼烈意。
谈北遥右手抓住顾沧行领带的下端,猛地用力,把比他高半头的人拉到与他视线平齐的位置,直直的盯过去。
两人距离骤然缩减,呼吸纠缠在一起,顾沧行能闻到他身上带着果酒的香气,甜腻而辛辣。
“顾先生,已经没有什么谈家了。”他声音平缓,可眼睛里燃烧着的两团火跳跃着。
谈北遥长得漂亮,人又削瘦,给人的感觉一贯是较弱势的一方,像玻璃制品,带着难以遮掩的易碎感。
此时面无表情的盯着人看的时候,顾沧行才发现他确实是冷的,但并不是苍茫的雪。
他是被冰雪覆盖的深沉湖面,表面看上去一尘不染,实际上藏着不知多少汹涌的暗潮。
说完这句,谈北遥才慢慢松手,将他的领带放开。
顾沧行保持着被迫半弯着腰的状态,就这么看着眼前鲜活而锐利的人,好一会儿后才缓缓站直身体。
可就当他站直身体后,这个外人看起来纤尘不染,柔弱易碎的仙人一样的男生又骤然靠过来。
顾沧行比他高上半头,这骤然贴近的男生扬起头,下巴近乎贴在他的肩膀处,从顾沧行的视角看能看到他修长的脖颈和一小截被酒气晕粉的锁骨。
顾沧行推开他的动作顿住。
“还有,为人处世,交际应酬,心性品格,学识见闻,”他自己撤开半步,笑了笑,眼皮抬起,歪了下头。眼神与眼神交汇,明明是下位者的仰视,却带着极有攻击性的挑衅意味:“我恐怕在您身上学不到什么,至少我知道不应该把合约恋爱的另一个男人当成玩具,一边看不起他,一边搂着他的腰随意摆弄。”
这算什么?
之前严防死守,对他像对积雨的水坑一样避之不及,现在又突然换了面孔,抓着他又是搂腰又是训责。
谈北遥是命贱,但又不是下贱,被人这么控制着还要乖乖听人跟他说“谈家”。
哪怕理智告诉他,不要跟顾沧行产生矛盾,得罪这种人的后果他已经很清楚了,那些噩梦缠身的日子他并不想第二次回味。
但顾总有句话说得很对,那些果酒确实后劲很大,酒精浇透他的四肢百骸,让谈北遥在某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噩梦之前。
——但也只有一瞬。
谈北遥胸口起伏,呼出最后一口未熄的炭火的暖意后,沉默片刻,又恢复到往常被冰雪封存住的乖顺冷清的模样。
“抱歉,我失陪了。”
说完这句,他退后半步礼貌而规矩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顾沧行站在灯光下,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无关紧要的背景板,像一出嘈杂的默剧,他的目光追随着那道离开的身影。
半晌后,顾沧行松了松领带,低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