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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废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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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怕艾斯蒂尔。她一直一直都紧追着自己不放。
从来没有人像她一样,明明笨得可以,玩捉迷藏也是被捉弄的那一个,却从来不会放弃,哪怕自己已经不想玩了,她还是会执拗地追上来。就好像一场永无止尽的游戏,自己已经疲累得不想再玩的时候,背后还是会有人抓住肩膀大喊一声“抓住你啦!”
——和艾斯蒂尔他们接触,本来就是游戏,一场娱人娱己假装温馨的家庭剧。……本来该是这样的。
可是,自己已经厌倦了这场茶会,虽然那个时候的的确确很开心。开朗无脑的艾斯蒂尔,被自己耍得团团转的艾斯蒂尔,搭着马脸气呼呼发誓一定要抓到自己但最后总是用一个认错的表情就可以收服的艾斯蒂尔,她总是喜欢拉着自己到处跑,在影之国的时候也像老母鸡一样叨叨不停。
……算了,诚实一点吧。是自己喜欢被她拖着到处跑,是自己喜欢被她叨叨念。
就在方才的几秒钟里,她相背而去,投入那个死地;而自己被遗留在安全地带,眼睁睁看着她扑向那个男人。
不能说没有被抛下的绝望和嫉妒。何况那个人不是约修亚。
但是如果那一刹那嫉妒的后果就是如今的局面,她宁愿自己从未懂得这两个字的含义。
艾斯蒂尔。
帕蒂尔玛蒂尔仅是左腿膝盖被切断,中枢控制系统并未受损——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可是,无论她怎样用力呼唤,一向反应灵敏的机器人始终都没有回答。
无力感如涨潮一样凶猛地扑打过来,玲腿一软,跪倒在地。
“谁来……有谁来……救救我们……”
少女的哭声单薄地传达天空,在偌大的矿场里更显空荡荡。
“救救我们啊……”
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永远年轻如同少年的面孔上惯常的狡黠消隐无踪,肯帕雷拉冷冷地注视着远处的早已沾满灰尘却依然呈现白色的裙子,左手托腮,脸色阴沉下来。
“帕蒂尔玛蒂尔不会动的。因为结社已经下达了特殊指令,在适当时机下消抹掉那两个人的存在。一旦时机合适就会发动,优先权比你的指令高呢,玲。不要白费心机。”
轻轻地自言自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给谁听。
“就算你再怎么哭喊它也不会动的。你是歼灭天使,还是那种带有杀气的笑容适合你哟,像这样子的哭喊……”
黄绿色的头发被风吹起,掩盖住了眼睛。
“……很难看啊。”
都说人快死的时候会想起很多事情,他的脑子里的确猛然被塞满了很多东西,却感觉很空荡。
彗星刀刃的光,卡西乌斯吹在耳边的坏笑,拔刀的爆发感,凯诺娜粉色的头发,情报部外杂乱的脚步声,女王悲悯的笑容,幻想乐章压倒性的力量,含苞欲放却已经死去的龙菊,白色干净的手套,宝石蓝的戒指闪烁光芒,手指间湿润的眼泪,栗色发丝的光斑,王国煎蛋卷的香味,真红色的眼睛……
然后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还在呼吸,心还在跳,眼前一片黑暗,胸前沉重,脖颈处有暖暖的气息。
“……艾斯蒂尔?”
过了两秒钟,他听到那个最想听也最不想听到的声音轻轻应了一声。
不知道该是什么滋味。他很想冲她怒吼没脑子也有个限度你又冲过来干嘛我拔刀就是为了救你这种自说自话不会保护自己的傻瓜吗!
然而思维先一步让他回忆起被压倒前的最后一个记忆。奋力伸出手去,紧紧交叉相握的画面。
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我也被传染了么……
左手被艾斯蒂尔压住了不能动,右手还握着彗星,但被厚重的石板所挡,能够移动的范围很小很小。可是抑制不住想要狠狠抱紧这个笨蛋的冲动,想把她揉碎了放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永远不再让她遭受到任何危害。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心脏像被抓紧了似得疼痛。
艾斯蒂尔·布莱特,你知道亚兰·理查德为你心疼过多少次么。我不想再这样心疼了,你懂吗?我不想再看到你任何受伤的样子,从身体到心理,都麻烦你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好吗?
这一切他都无法说出来,只能试着继续呼唤她的名字。
“艾斯蒂尔?”
“……嗯。”
“有没有受伤?你现在能动吗?”
“……被压住了没法动……”
他试着弯曲起膝盖,谢天谢地虽然石块的棱角压着双腿无法动弹,倒没有骨折。全身上下,居然没有比擦伤和割伤更严重的伤。
这样轻微的举动却让趴在他身上的艾斯蒂尔轻微呻吟出声。刚刚放松点的心情猛然坠落,他听见自己倒吸着冷气问:“是不是受伤了?哪里疼?”
“……右边……小腿……”
太阳之女的声音比平日里轻了很多。他放开彗星,费力地拔出右手,试着侧过身子去摸。冰冷冷的钢筋和温热的肌肤连在了一起,靠近处还有黏黏的液体。
她的小腿被钢筋整个的贯穿了。
被建筑材料刺穿的伤口必须立即进行处理否则感染死亡几率极大……一连串的文字劈进脑海,却一片空白。怎么处理,在这种情况下……等待救援么?那会是多久以后?她在流血,虽然不是危及生命的大出血,可是片刻不停地流。
“艾斯蒂尔。”他尽力控制呼吸,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听我说,别睡觉,千万不要,和我说话。”
“……可……可是很冷……”
他用唯一能动的右臂抱住她,紧紧地,把全部的身体热量传达给她一样的用力。
“还冷么?别睡,艾斯蒂尔,千万别睡。”
“……亚连……”
“什么?”
“唱歌吧……”越发虚弱的声音里居然带上了点不合时宜的顽皮。
“……”
“就唱……那一天晚上……你唱的……很……好听啊……”
“……不要。”
“……为什么啊……”
“我忘了歌词了。”他抱着她,心无愧疚的样子,“等出去了找到歌词再给你唱好了。”
“……切……”
连抱怨的语气都好像是用力挤出来的。明明谁都知道这是擅长谎言的前情报部上校有生以来最蹩脚的一个谎。她不去揭穿,由着他胡说八道。
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他将唇贴住她颈窝最柔软的肌肤,死死封住自己的嚎啕。
地大广博的埃雷波尼亚,富庶纯朴的卡尔瓦德,小巧精致的利贝尔……人与人的萍水相逢是如此容易,相恋相守也并非那么难。可是有几个人肯陪你在异国他乡荒凉的矿场里流血,甚至不曾有分毫犹豫。
若你甘愿为我而死,我又何尝愿意轻生。一报一还,两不相欠,我们始终平等,才有如此相爱的资格。
如果死在了这里,或许也不是太糟——头脑中第一次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臂弯里艾斯蒂尔的身体还是熟悉的微凉,她的呼吸轻浅但依然持续。腹部有东西在挪动,是她的手,虽然很虚弱,但还在努力向上移,直到摸到他微微耸动的肩。
“……亚连……憋着哭……很难看诶……”
平复下心情,把哽咽咽了回去。他恢复到平日里永远冷静镇定的模样。现在只有冷静才能有生存的机会;退一万步说,即使最终会死,也不能让艾斯蒂尔处于这种状态。
尽力保证她的希望。太阳之女依然在努力地活着。这是他责无旁贷的重任。
“还轮不到你来笑我呢,小丫头。别睡,你要是敢睡我就咬你耳朵——对了,给我讲讲准将教你的棍术吧,我一直都想请教的。剑之理和棍之理的区别……”
不管机会多么渺茫,尽力寻求机会生存下去。他必须得为她找到一条通向明天的通道。
不能食言,他答应过她都要活下来。即使觉得死在一起也没有关系,我们也要努力活着……哪怕,也许会分开。
如果有那一天,艾斯蒂尔。
——“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从未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