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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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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轻笑,然后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大笑,边笑边斟了一杯酒,却呛得自己咳嗽起来。常言笑丢下脸色发白的朱由俭,探头到船舷边照了照水里的影子,笑得眼波流转:“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这么吓人。”
朱由俭面上有些下不来,喃喃道:“常兄何必如此。”
常言笑敛了眼中精光,举杯向着他:“叶公好龙者,免不了有此教训。承认失败亦是乐事一件,当浮一大白。”
朱由俭苦笑:“我心甘,只是情不愿。”
常言笑望着他未到不惑便白了一半的头发,疲倦颓唐的面容,字斟句酌地说道:“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亡国之臣里,我是头一份,殿下不是不知,为何如今又想起我来?”
朱由俭摇头:“水可覆舟,亦可载舟,奸臣与能臣,从来都是同一种人——聪明人。”
“错。”常言笑又斟了一杯酒,“没有聪明不聪明,只有愿意不愿意。殿下,我常言笑没有做不出的事,但是做不做,要看我的心情。”
朱由俭沉默地注视着他,良久,说道:“我从来也没想过你能为我所用,即使你愿意,我也不敢。”
“但是你更不敢用周淮安。”
“不要提他了!”朱由俭忿忿地饮下一杯酒。
太阳缓缓落向河对岸,黄昏暧昧的光影里,船舱中的桌椅陈设泛出陈旧温润的颜色,有几分像笼子风过去后宁静的龙门客栈。桌上的酒坛空了,两个人都醉了。
“信王……你恨周淮安……对不对……”
“恨……”
“你也恨我……对不对……”
“恨……”
“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会选择你……还是周淮安……”
“我……想……”
“结果……我选择了……魏忠贤……”
“为……为什么……”
“我为什么选择魏忠贤?”
朱由俭陡然觉得耳膜刺痛,冷冽清晰的问句像一把冰锥刺醒了他昏昏沉沉的头脑。抬头看时,对面的人端坐着,背对窗户的脸藏在阴影里。
“信王,你不想听个故事吗?”
朱由俭张开嘴,又合上了,默默地把腰挺直了些。
“从前有个小孩子,叫常永安。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个小孩子,叫周淮安。有一天,常永安和周淮安出去玩,两个人比赛爬树。周淮安爬上去了,常永安在他的后面,不敢再往上爬。周淮安伸手,说:‘拉住我的手,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常永安拉住了周淮安的手,周淮安就松开了手,让常永安掉下去了。
“过了三十年,常永安在街上碰到一个小孩子,长得很像周淮安。常永安和这个小孩子做了好朋友,教他读书写字和做人的道理。有一天,常永安给小孩子出了一道题目,告诉他做出来就可以出去玩。然后,他就把这个小孩子丢到树上去了。”
朱由俭愣愣地看了常言笑半天,才问:“完了?”
“完了。”
“那个小孩子——”
“还在树上呢。信王殿下,你想不想知道这个题目?想不想帮这个小孩子从树上下来?”
“可是为什么——”
“那么你听好了,这是一副对子,上联是:天口为吞,我有吞天口。”
朱由俭浑身一震,像被踩中一样直跳起来指着常言笑,面孔青紫却说不出话。半晌,他的手垂落下来,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因为常言笑已经起身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阴影中只看见他明亮的眼和笑容。
“信王殿下,答案就在你自己身上。如果你早知道,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为什么。你要听吗?”
朱由俭的脊背已经贴到了板壁。
“人言是信,岂能信人言!”
河面上一线排开几圈涟漪,一袭灰影飘然踏水而逝,隐约见得背上背着一把三弦。船舱里坐倒一个早生华发的中年人,面色惨白如纸。
尾声
乌鸦归巢,啁啾了一日的雀儿也在半空中打个旋,落回枝头。繁密的枝叶间传来低低的呼噜声,一个小孩子抱着树干睡得很香,金黄的晚照透过叶片斑驳地铺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