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珠结(39) ...
-
褚修宜眉头一挑,向郦神爱垂了垂眼皮,其意不言自明。
郦神爱再次更衣出来时,已起了飘飘细雨,明明暑意尚存,那雨也几触不着似的,可她走过游廊,瞧见庭中寥落的几株月季,还是瞧见一丝秋的踪影。客堂中燃着数支蜜炬,照的堂中一方荧荧明亮,而来客偏坐在烛光难及的一面,他瘦小的身影染在窗纸上,在这薄暮时分尤其显眼。
“有失远迎,慢待常侍了。”按宫廷中的规矩,此时已近寝时,郦神爱又拢着披风姗姗而来,只差没在脸上写明了“扰我清梦”四字,她这样做,倒略有小儿女情态,隔着内官向皇帝撒娇撒痴,管他信与不信,使来总没坏处。
高束坐着倒也与站着差不多——亏他起了这么个名字——闻言也从嘴缝儿里露出一丝歉意的笑来,暮色灯影里瞧着阴惨惨的。他不多话,只是拱一拱手,便从随身携来的锦匣中取出一物,向她微一示意,便轻轻放置于几上。
“实是阿师落下了要紧物事,臣敢不奉旨赍送?”少年宦官的声音格外高尖,如锋如刃,剑气激得堂上灯焰都相顾瑟瑟而颤。那物事是个厚缎包裹的巴掌大香囊,郦神爱一瞟便知道是白日的鱼符,顿时“嗤”地一笑,真情实意地生出三分怒色,
高束慢腾腾的睨了她一眼,垂目道:“臣奉的是大家口谕,望阿师——”他话没说完,郦神爱已干脆利落地直身长跪,叉手俯地而候,倒把这宦官噎得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他顿了顿,又清清喉咙,才拉着皇帝的腔调,道:“你这娃娃年纪虽小,胆子却大,恁是甚要物都敢拿来赌戏,此事也是诸相公可恨,竟瞧你不起。罢,今番饶恕,必不敢再有下回,汝当谨记。”
郦神爱深深叩首:“儿谨记。”
高束这才换了副面孔,笑盈盈道:“不过大家还说了,虽云饶恕,也不是完全不罚,请阿师答允皇后所求,好好照拂荣国夫人。”他话音一低:“也是个见证。”
“中宫钧旨,我岂敢辞?常侍折煞了。”郦神爱起身归座,垂头剔理指甲,眼皮都懒得抬半分,“只是清宁殿那人呢?”
高束宽容地笑道:“黑天半夜,何必要劳他多等,是以方才臣自作主张,打发他早早回去,也好请皇后殿下安心。臣斗胆,与阿师攀个交情,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彼此也轻松些。”
郦神爱憋不住“咯”地一声笑,颔首不语,须臾笑止,才道:“知道了。”
高束也陪着她笑起来,他传了话,并不预备多待,方欲作辞,便听郦神爱问道:“不知文妃玉驾何时莅临,我也好去迎一迎?”
“那边整理完了,自会遣人来告知阿师,您宽心随他去就是。”高束笑道。郦神爱起身送了两步,他连连作辞,这小孩儿身板清瘦,倒显得一颗头颅果真不小。雨夜灯影里,瞧得郦神爱激灵灵的打了个战,唇边噙着的一缕奇诡笑意险些要挂他不住,若真被高束瞧出来她在装相,这丑就出定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万分笃定,她和高束不过是同一类人,他一个年纪还没有她大的阉童,行走在宫闱里,被皇帝选中倚为膀臂,他的高深莫测与阴阳怪气,有多少是真的人心至险,又有多少是装出来的?听说他最初只是个阉伶,能被皇帝挑中,不过是源于内教坊莺声部寻常的一次供唱。
下半夜的时候,山谷里悄悄走出四名裹头内人,一色茄花团领袍服,其形容举止,不望也可知是中宫殿里人。郦神爱早已点齐人手,在中庭候到腿酸,索性让人搬了帐子来,四角落下用金鸭压住,各炷上一炉虫香,当中布置一具围屏拥护的榻床,自己歪了,又教人抬了冰山来扇着。
雨早已停了,天河露出半壁晴空,那月瞧着雾蒙蒙的,宝蓝漳绒上不知何时蹭的一块白迹子,年深日久,白也白的发乌。挽虹福地早已清空了,热闹往来的几十个年轻的怀娠娘子们不知道向何处去落得结局,郦神爱不敢想。
她斜倚在榻上发怔,一只脚还搁在榻几上,眼见得四女被道童引进观来,永新连忙用力咳了一声。待郦神爱整顿敛容,庭前四女已齐齐拜下,行礼如仪。
“贵人已入盆,朱颜姊请阿师移驾前往。”说话的宫人略微年长,瘦高身材,短窄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极为出彩,在四周烛火拥簇下闪闪如星,姿容却是寻常。她虽是躬身垂首地立着,说话前却略略抬头,极快地向上扫了一眼,正被郦神爱瞧见。她心头奇怪,却未见责,只是沉默着挥了挥手,皆宁观的人搬的搬抬的抬,随她一同往挽虹福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