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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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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奇的回忆(一)
我一直相信,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那么几天,发生过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忘记。然而对那些很早以前产生的记忆还是不要太过认真的好。有时回忆的次数太多,夹杂了太多的遐想,所以变得不再那么真实。甚至有的时候连自己都怀疑那究竟是真正发生过的事,还是根本就是一个梦。
记得那年初秋,我刚六岁,是家中的独子,正是无法无天的年纪。
我哭,我喊,我拉着母亲的手,死乞白赖死拉硬拽,就是为了不让她扔掉我视为生命的宝贝漫画书。
“这孩子,真是不懂事。”母亲的口气是无奈的,然而她轻易地就掰开了我的手指,把漫画书放进垃圾车里。司机冲我们邪恶一笑,摆了摆手,开车扬长而去。
我只觉得满腹委屈,我发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连大声哭闹都无法实现的愿望,我感到生活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华丽的牢笼,我在这里不可能得到幸福…
母亲看着垃圾车走远,回头对我说:“回家了。”然后便扭头自顾自地走进房门,嘴里还叨念着:“垃圾总算处理完了!衣服应该晒干了,爸爸的衬衫最好早一点熨好收起来……晚饭用的肉馅必须快点腌上,不然就来不及了;奶奶的药还要送到医院去……哎呀呀,真是辛苦啊……”
大门留了一道缝,那是给我的。
长大以后才发现,原来我的脾气跟母亲竟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发现了这一点以后,心里莫名地酸痛,总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误解了母亲,却再也没有机会向她道歉,或者学会享受她那种冷冰冰的关怀。当时却不能理解:
唯一的孩子在这里伤心痛哭到透不过气,她却只想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看着那道缝,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尊心这种词汇,仅仅是模糊地感到自己受到了轻视。
她凭什么认为在遭受如此待遇后,我还会自己回到那个牢笼般讨厌的家里!
我抽泣着转过身体,坚定地朝街道的方向走去。
“那个,你在哭吗?”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知故问,真讨厌!
我继续带着一脸的泪痕坚定地朝前走。
“那个人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去报复?”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轻轻地不带任何感情。
报复?我抽了一下鼻子,确认自己不会带着一脸鼻涕以后,回头寻找这个奇怪的家伙。
街道上除了我自己以外,就只有一个站在墙边的看起来脏兮兮的少年。我不确定他就是那个说话的人,因为他站的离我挺远的,而那声音听起来听起来就好像在我身边。
“只会哭的人,会死的很快的。”
这次我确定那该死的声音是这个少年发出来的,因为我看见他的嘴在动。可是可是……
“我是因为宝贝被人拿走了才哭,你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刚才那个人是我妈妈!”
那个少年原本毫无感情的双眼忽然睁大了,连声音也有些犹豫起来:
“妈妈……那是什么?”
新巴镇是一个靠海的小镇,不像渔村那样贫穷,不像海港城市那样喧闹。多年以后,我还能回忆起那温暖的海风,还有那不太细腻,却埋藏着无数贝壳虾蟹,经常割破我的脚掌的浅灰色沙滩。
我和那个少年肩并肩地坐在沙滩上。他起初似乎有些犹豫,也许是因为陌生而紧张。身上的衣服是前年流行的样子,而且上面有很多污渍,黑色的短发乱糟糟地支叉开来,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梳洗过。不过我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因为他的双眼像小鹿一样纯良,让人安心。更何况此时我的宝贝漫画正安静地躺在我身边幸福的晒太阳。
“这些就是你的宝贝?”少年拎起一本来,摇一摇,又嗅一嗅,随便撕扯里面的纸张。我心疼地一把抢了回来。虽然很感激他帮我找回这些宝贝,可这不等于我可以容忍他为所欲为。
少年不悦地耸耸肩,说:“这种东西在我们那里多的是。”
我有些怀疑。他看起来不像喜欢漫画的样子——喜欢看书的人不会把书拎来拎去的:
“真的吗?你也喜欢漫画吗?”
“喜欢?怎么可能。”少年瞥了一眼我的宝贝,故作不屑地说:“这种没用的东西……”
我愤怒了。结果就是赌气地把自己最喜欢的故事读给这斯听,坚信灰姑娘的故事一定能感动这亵渎书籍的家伙。
少年一直静静地停着,脸上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辛德瑞拉是笨蛋吗?”他打断了我,“被人那样欺负也不反抗。”
哎,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大概是因为就算是后母也还是妈妈吧。”我抓抓头,想起了母亲,“对抗父母的时候孩子总是很吃亏呢。”
“对了,刚才欺负你的那个人也叫‘妈妈’。”
这么说听起来好奇怪。
“你没有妈妈吗?”
近距离看少年的眼睛,本来以为是纯黑的颜色,其实是很深的宝石蓝,令人感到心安。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眼睛里充满了好奇。这令我有点泄气。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妈妈?”
少年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爸爸?”
少年摇摇头,表情变得有些不高兴。我却开心起来:
“这么说你一直过得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咯。真好!”
“自由自在?”少年低头喃喃自语,“可以这么说吧……”
我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完全不顾他变得警惕眼神,欣喜若狂。
“真的?那你带上我吧,老大!”
我跟在少年身后,话匣子完全关不住:
“你从哪里来的?”
“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不是新巴镇的吧?”
“你叫什么名字?”
“你有朋友吗?”
“你多大了,读几年级了?”
……
少年默默地在前面走,步伐快得我几乎跟不上。不过因为他帮我拿书,所以我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而很开心地一边吵一边跑。
“到了。”少年突然就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这就是我住的地方。”
我已经吃惊到说不出话来。
少年的背后,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堆成的山。
坐在有洞的沙发上,在弹簧上的疯狂地跳,发出一阵阵尖叫。身边放了一堆废旧漫画。不用说,我们在废旧家具区找到了窝。
“好厉害,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没发现这里有这么大的地方。”我终于跳累了,乖乖地坐着。在家里母亲从来不让我这么做,我觉得她更多的是心疼那张价值上百万戒尼的沙发。
“我渴了,有什么喝的吗?”
少年没有行动,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站起来去推他,他才不情不愿地去了。我趴在沙发上看漫画。没有功课,没有人唠叨,前所未有悠闲自在。
少年回来了,手里废旧的饮料瓶里装了一些清水,放在我面前。
虽然我更想喝果汁,但是真渴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瓶子里的水清凉甜美。
我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喝下去之后才皱着眉头问:“这是什么水?里面还有沙子。”抱怨归抱怨,我还是接着喝。
少年说:“石槽里沉积的雨水。”
我把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老大,你连自来水都懒得去接吗?
等我用零花钱买了两听饮料回来的时候,少年正在看我的漫画,看的正是那本《灰姑娘》。看见我回来,远远地挥舞着手上的书大声问:
“辛德瑞拉后来怎么样了,是谁帮她参加舞会的?”
“你不会自己看吗?”我丢了一听饮料给他,顺手拿起了本来看了一半的《影子武士》。
老大发了脾气,把我的宝贝“嗖”地一声扔得老远。
我只好自己翻山越岭地把书找回来,继续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我有些冷了,便向少年身边缩近。奇怪的是他穿得比我单薄,却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寒冷,全神贯注地盯着书本。
于是我又凑近了一些。他的周围有一层恒定的温暖,令我感到安心。
终于天黑得看不清书上的字迹了。
“我去拿蜡烛。”少年说着就要离开,我连忙紧紧跟上。
“你跟来干什么?”他显然不认为拿蜡烛是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的工作。
“我冷。”
“……”
少年的蜡烛藏在一个小小的破纸箱里。大多数都是用过的,居然有几根是完好的。少年很珍惜地拿出两只蜡烛屁股,捂着嘴巴想了想,又多拿了两根,全部塞到我怀里。
“等一会儿再点,现在先用不着。”回到沙发上以后,少年这样对我说,“你很冷吗?”
“没事。”我摇摇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面对着我,让我没有办法靠近取暖。
少年捂着嘴坐下,若有所思地说:“怎么办?病了会很麻烦的……”
我不确定他这句话是不是对我说的,于是又打了一个喷嚏,缩着脖子问:“我们现在不看书玩什么?藏猫猫?”
黄昏时人的眼神都不好使,确实是玩藏猫猫的大好时机。
“你刚才叫我什么?”
“??……老大?”
“老大吗?”少年把手从嘴上放下,露出藏住的一抹微笑,“希望你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那我们就来玩……不会感到冷的游戏吧。”
于是我在少年的强烈要求下,静静体会身体里那股永远不会感到寒冷的气息,找到它,并让它游走全身。
说得容易,实际上……
“喂,老大,它冷掉了啊。”
“别灰心,重新找找看。”少年不给我任何偷懒的机会。我后来才知道,一个没有念的概念,也没有经过洗礼的人,一上来就使用‘缠’有多么奇怪。虽然老大一直没有主动坦白,我也没有兴趣再去过问,不过我后来总觉得他那个时候也不清楚这些就稀里糊涂地让我练——你能指望一个八岁的孩子对念有多深的理解呢。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喜欢看别人愁眉苦脸的样子。当时无知的我以为自己受到了鼓舞,于是哆哆嗦嗦滴继续寻找那股气。
“还是不行啊,老大……”我再一次泄气,睁开眼睛抱怨。
少年正静静地坐在我身边,闭着眼睛。凌乱的头发被晚风吹乱,遮住了眼帘。在初晚的夜幕下,少年周身浮起一层神奇的淡紫色的光芒,由内而外的莹润。
刹那间原本烦躁的心平静了下来。我开始真正专心地寻找气息,周围的寒冷似乎也感觉不到了。
等我再次睁眼时,寒星满天。
都这么晚了!糟了,爸妈会担心的。
少年比我醒得早,用一种好奇的目光审视着我的脸,好像以前从来没见过我一样:
“嗯~没想到你的资质不错。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没有强行打通气脉,只用了三个小时就掌握了‘缠’的人呢。这可真意外。怎么样?现在不会冷了吧?”
我一愣,刻意去感觉了一下,立刻觉得寒气逼人。
我摇头,缩成一团。
“这样当然不行,你要随时保持‘缠’的状态才可以。”
我不太情愿地让气流继续环绕全身。暖暖的气流不停地游走,感觉就好像刚才在少年身旁感觉到的一样,只是我更情愿依赖别人而不是自己取暖。
少年露出满意的表情。看来我任务完成得不错,可以要求奖励:
“喂,老大,我想回家了。”
“回家?”少年原本温和的目光忽然灰暗了起来,
“你要……背叛我吗?”
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即使是有“缠”保护的我听了也打了一个冷颤。
“当然不是,”我赶快解释,“太晚没回去,我怕妈妈担心。”
“妈妈。又是妈妈。”少年自言自语道,忽然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双掌一拍,“我知道了。‘妈妈’就是抚养你长大的人对吧?”
这样说好像也没错。我点了点头。
“你不认识路吧?我带你回去。”
回到家,大门紧锁,父母不在。
“大概是找我去了。”我垂着头,心想这回要挨骂挨定了。
我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大门口唉声叹气,直到少年从里面把大门打开放我进去。
我太累了,对于这个老大的各种行为,我已经没有精力去感到奇怪了。
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扔给少年一条毯子以后,我抱着自己最喜欢的红格小被子,连灯都没关,一下子就睡着了。迷糊中被母亲唠唠叨叨地揪着耳朵拽起来,扒光了扔进木桶里洗澡。我泡在暖和的热水里,趴在桶沿上又睡着了。
“噗嗵”一声,溅了我一头水。睁眼一看,老大也被扒得干干净净地扔到桶里来。
然后母亲开始用大刷子猛刷我们两个。
我平时最怕这个大刷子,这一下睡意全无,只是趴着哭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
身旁的少年红着脸,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老妈的折磨。我见他不吭气儿,也渐渐地止住了哭喊,呲牙咧嘴地努力忍受。
母亲稍微停下来,疑惑地看了我们一眼,马上又低头继续洗刷起来。
下手更重了。
直到我们被套上睡衣,扔回我的房间的时候,我仍能感觉到身上火辣辣地痛。
少年接过母亲递来的被褥。他穿着我的小熊睡衣,手脚都露出一大截。原本乱蓬蓬的短发乖巧地梳在两边,脸也被热水泡得红扑扑的。
“谢谢妈妈。”他望着母亲,很真诚地说。
母亲和我都被他吓到了。
“喂,那是我的妈妈。”妈妈走了。我抱着枕头坐在床上,皱着眉头表示自己的不满,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是她生的,所以只有我能叫她妈妈。”
“怎么?”少年睁大了眼睛,“妈妈难道不是她的名字么?”
“当然不是。”我作出鄙视的表情。
“那她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可难倒了我。我叫她妈妈,爸爸平时都叫她亲爱的。母亲名字是什么,我还真没留意过。
“反正……那个……你叫她伯母就好啦!”我懊恼地钻进被窝,“今天好累哦,我要睡了。”
少年听我这么说,反而走了过来,手搭上了我的额头。
“嗯,没有生病。应该是突然用了太长时间的‘缠’,念透支了。”说着不理会我的抗议,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强拉了出来,
“你这样睡是没用的,明天一样会很累。坐好,寻找刚才的气。这叫做‘念’。然后把全身的气集合起来,压缩成一点……记住,这叫做‘点’,每天晚上都要练习。如果‘点’没有练习到一定成果,‘缠’不可以随便使用。会死人的,明白吗?”
不明白。刚刚明明是你根本没教我用‘点’却叫我一直用“缠”的。
我努力把“念”集中在一点,心里疑惑着,却没有办法把这种疑惑表达出来,只能眨眨眼睛。少年却像明白我在想什么一样,笑了。
“说实话,我一开始根本就没想到你能学会,所以也没有在意教的顺序。不过既然你学会了,又是我的手下,那就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做。不然……”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我身后,用吓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与其让你莫名其妙的死掉给我丢人,不如我亲手杀掉你比较好。……还有,永远不要对别人提起这件事,就算是妈妈也一样。”
这句话很有效果,以至于我后来至少乖乖地听话了五年。
这很说明问题,因为我这五年里都没有见过他。
他当晚就失踪了。一起不见了的还有我的《灰姑娘》。
这笔帐我一直记着。就算我记不住,父母的唠叨也足够让我对此终生不忘。
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