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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合 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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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温柔地笼罩着整座景宫。
新沐的栖霞端坐在席上,姒夫人亲自替她梳理长长的青丝。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
“等一会儿还要多吃点东西,再休息片刻,桐儿来了,你们一起祭拜父母祖先,太子的仪仗要到黄昏的时候才到。”姒夫人叮嘱。同时,手里已盘成一只美丽的月髻,再将珠冠钗钏一一给她戴好。然后,看着铜镜里的她,似有不忍。栖霞的心里掠过一阵疼痒。但她怕开口,因为只要一开口,眼泪就会不停掉下来。两人都话噎喉头,默默着。
“阿姊!”廊上响起急急的脚步声,紫桐带着哭腔跌跌撞撞地跑进,“阿姊!我从雍宫赶回了!”看见栖霞,悲喜交集,与她抱头痛哭。姒夫人终于控制不住哽咽。三人伤心了很久,姒夫人安慰紫桐:“快别这样了。今天是太子妃入宫的吉期。以后你还能去东宫见姐姐啊。”华若无声无息地到得她身后,低低地报了句什么,姒夫人也就不再劝,随华若离去。“我想阿姊别走。阿姊,平哥哥说您当了太子妃,以后连面也难得见了。”紫桐搂了姐姐的脖子委屈地抽泣。栖霞无可回答,她也不能料想自己今后的生活会怎样。“可是,小桐,阿姊始终是你最亲的人,我一定会把你常常接去住,也一定会来看你。”她抚摩着弟弟柔软的扎成总角的头发。紫桐懂事地点头。栖霞四顾屋子,见到初平当初赠的白猴儿在,即取来递到紫桐手上:“以后,这猴儿就陪着你了。”紫桐毕竟是孩子,立刻喜欢了姐姐的礼物,逗弄起猴儿。“阿姊。”他仰起脸,“和我出去玩嘛。”“少主。”乳母要拦阻,栖霞摇头,对紫桐说:“好。阿姊和你去。”
夏天,已经燃烧到了尽头,初秋的景象开始在宫院热烈地展示着自己,绿萝在墙上以最繁盛的姿态蔓延,园圃里的花儿也不甘示弱,竞相吐芳露艳,雀鸟们便在其间穿梭,忙着叨食筑巢……虽然到了绚烂的末尾,一切还是这样生机勃勃。栖霞与紫桐慢慢走着看着,忽然前方的树阴里闪出个人来:“阿栖。”栖霞定睛,大吃一惊,原来是初平,可又不是他,才数月不见,他面容消瘦,像换了个人。“阿栖……”他再叫了一声,嘴唇微微颤抖。紫桐牵起姐姐的衣角:“平哥哥想送姐姐东西,他让我带姐姐出来。”说完,自己牵着猴儿到不远处。栖霞瞧他似乎站立都要不稳,忙伸手扶他:“平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要出嫁了……你生病了吗?”“我没生病!”初平趁势握住她的手,“我早就回来了!但……你要走了……”栖霞头一回与男子接触,不由浑身激灵,喃喃道:“兄长,不能……”初平见她不愿,马上松开:“我唐突了,是我唐突。妹妹,妹妹……”他嗫嚅半晌,终究未成一句,猛地想到什么,慌慌张张地掏袖兜,往她掌心一塞,仿佛是温润光滑的物件。“我的礼物。”他背过身子,“当作护身符吧。太子会好好待你……”“阿姊——”紫桐焦灼地奔来,“猴儿跑了!我找不到啦!”栖霞也顾不得初平了:“不要紧,不要紧。”“是阿姊留的念想呢……”紫桐刚干的眼睛又湿润了。“我给小桐找回来。”栖霞捏捏他的脸蛋,提起裙裾去各处搜索。初平当然也伴着散开找去。
这是座很幽静的园子。疏朗林木间,座着一间轩敞的殿舍,屋顶全用白茅遮盖,太阳下返着银光。会是在那里吗?栖霞猜测着,推了柴扉进去。转了一圈,一无所获,正要踏上殿廊,里面一个妇人声音怒气冲冲地道:“我偏是要如此,你拦不了我。”竟是姨母姒夫人。接着是个男子叹气,答话,然而音调极低,听不分明。“你不要说了!”姒夫人打断,“我决心已下。”“……何必呢……”男子凄切道,总算落了几个字在栖霞耳中。栖霞直觉地感到自己撞到了姨母的隐秘,吓得往回一缩,紧张地四周看,恰好觑到华若捧着案几来到园子门口。她急中生智,躲在几丛蔷薇后满是青苔的墙角,等华若的身影没入殿内,才快速溜人,脚步不停地回了厢房。
好在一屋子的人翘首盼着新太子妃,顿时把她围在中央,直嚷:“吉时到了,太子妃和南宫少主快来祭祀!”“太子妃的妆容花了,赶紧补上!”把惊魂未定的栖霞支来摆去,不一会儿,紫桐也被“抓”来,两姐弟献祭,告庙。而后,栖霞教拉了上大妆,着赤色金凤纹大礼服,准备迎接太子的仪仗。这么左右地应付,倒暂且忘记了所遇之事。
黄昏降临。
景宫所有的寺人侍女都衣饰鲜亮,从正殿一路地排到宫门,垂手侍立,而院中点起庭燎,烧了各式香料,满宫生香。
不久,宫外甬道丝竹声扬,两乘镶宝马车停了,下来两名大夫模样的青年男子,引领着奴仆向姒夫人进呈天子赐予的形形色色的贵重礼物,并宣布太子即将亲到。栖霞暗中捏着自己的手指,要自己不能紧张。结果隔了些时,远远有人喊道:“太子驾临——”“噌”的一声,她的心便蹿至咽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汇集,面色绯红,不用摸她都明白烫得吓人,四肢却冰凉到发抖,只好使劲低头,死死盯着地。“拜见太子!”周围的人突然齐声说着,刷刷地跪成一片,笙箫笛鼓静了一静,立时又响起,花瓣和彩米随众人的欢笑和神巫的祝福漫天洒下。然后,一只手伸在她眼下。这就是她丈夫的手。刹那间,她望着这只在火光下跳跃着柔和肤色的手,叠幻出初平那骨骼纤细、颤抖不止的手。“太子妃?”旁边的礼仪官诧异地轻轻叫道。她醒过来,把自己的手交给了她的丈夫。他的手温暖潮润,霎时将一股安宁注入她心田。他正到好处地牵着她,上到一辆华贵芳香的花车。“归——”礼仪官唱着,车轮前行。她知道,景宫永远地从她生活里消逝了,住在这里的人们从此是各自,这一念,两颗泪珠相继溅到红裙上。并肩而坐的太子略略一震。
谁记得乐声、笑声持续了多久,谁知道多少人在为他们庆祝?什么也不敢看,栖霞被太子携着手下车,走过长长的甬道,两边都是人群,喧哗里进入一座瑰丽的殿堂,这就是她的新家——东宫。
东宫比景宫大了很多,也美了很多,然而她只肯傀儡似地跟随,直到穿过廊阶、画堂,到了一处光亮的大殿。“休息一下吧。”太子简洁地说,嗓音低沉悦耳,口气也是温软体贴的。栖霞顺从地坐到宽大的沉香木睡床上,听他转身时衣裾的悉索与佩玉的清脆击响。好半天,她才抬起酸麻了的脖子,打量这个房间。花格窗外凤尾竹摇曳着一轮新月,月光水样地漫进窗下的檀木榻上搁着的象牙棋盒中,西墙上斜挂一张油黑的桐木琴,旁边的斑竹架横置着碧玉笛子,她站起来,去撩南墙与北墙悬着的帘子,发现帘子外只低筑着朱红靠栏,南墙外是一池荷叶,北墙外则是一园花木。此时静得很,只闻虫蛙鸣叫。晚风吹过,帘幕下系着的小金铃子、屋檐的铜马小声地唱起歌。栖霞赞叹着,回首再看家具物什,均是精雕细作,无不尽心,又瞧瞧案上的可口点心,摸摸铜鹤灯柱和青玉香炉,最后从妆台的匣子中拣出一把小巧的嵌玛瑙梳子赏玩,终于长舒一口气,有点明白为什么这际遇会受到艳羡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有更漏里的水滴不厌其烦地计算着。栖霞依着锦枕,忍下一个接一个涌上来的呵欠。实在受不了了,她走到净盆前洗了妆面想顺便清醒一下,谁料再靠到锦枕上,她便受连日的疲劳催促,沉沉睡去……
是哪来的鸟儿在吵闹?
栖霞嘟哝着翻个身,习惯地找被蹬掉的被子想抱在怀里。可这被子暖暖的怎么也拉不动。她赌气把双眼撑开条缝儿,天,什么被子,是一个几乎和她头挨在一起睡的男子,他酣甜的睡容离她的鼻尖不及二指宽!“啊——!”她发出短促又锐利的尖叫,将清晨宁静的空气切割得支离破碎。那男子长而黑的睫毛闪了闪,一下将眼睛睁得老大,有些悸然地盯住她,手向枕下摸去。很快,他又恢复慵懒的初醒模样,慢慢坐起身来,叉开修长的五指掠了掠略显凌乱的长发,然后歪头抱膝,微扬嘴角,用清澈而深沉的眸子注视她。何等面熟!栖霞彻底清爽过来,闻到他敞着领口的丝质睡衣里一缕缕幽兰之香,这名贵的香料告诉了她他的身份。“你是……”她惶恐地问。“我是谁?”男子嘲讽地反问。“你、你……”栖霞一急,越说不清楚。“我是太子伊护,字嘉甫。”男子浅浅一笑,自枕头下抽出一把短剑,下了床榻,“来人,太子妃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