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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燕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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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躺在床上,脑中总是萦回着白虎金色的不甘的眼眸,秦王忽而愤怒忽而温存的脸庞,还有秦王怀中的少年,少年眸中一闪而过的恶毒与解脱。
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
深秋的夜,很高,很远。
星辰似碎了一地的琉璃,星星点点,洒满了天空。
韩非兴步走着,走出了驻扎的营地,席地坐在布满夜露的草地上,望着点点繁星,思绪忽而悠远。
夜风很冷,像情人眼角冰凉的泪。
韩非微微合起眼,仿佛很享受这样美而寂静的秋夜。
忽然,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巧,像风徐徐抚过衰草的沙沙声,容易被忽略。
韩非立马警觉地直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是一个少年,披着漫天的星光,向他走来。
美得像夜色的幻影,像一个遥远的梦。
韩非立刻站起身,对着他躬身:“太子。”
少年唇角掠起一抹自嘲的弧度:“质子而已。”
然后一掀衣摆,也席地坐在草地上,轻轻说道:“今天,还多谢先生相助。救命之恩,无以回报。”
韩非依着燕丹坐下:“太子不要怨我就行。”
燕丹苦笑:“命而矣,何来怨乎。先生太客气,叫我燕丹就行了。”
韩非微微笑了起来:“也叫我非吧,丹。”
“非,你思念你的故乡吗?”燕丹幽幽地问,语气迷惘。
韩非遥遥地将目光投向天宇,也跟着迷惘起来:“思念。”
“我的故乡,有肥沃的原野,有纯朴善良的百姓,有磅礴的跟天空一色的海洋。她那么美,我夜夜思念着她,年复一年。”燕丹说到这里,微微哽咽。
思念如同附骨之蛆,日夜折磨,无休无止。韩非理解那种痛苦。
夜色如水,夜风绸缎般划过人的脸颊,冰凉。
草丛中有不知名的虫在唧唧地虚弱地叫着。
两人一时无言,沉默着,融入了夜色的寂静中。
“我拜读过先生的文章。”燕丹忽然转头,注视着韩非,目光灼灼,“先生雄才伟略,丹很是倾倒。先生高瞻远瞩,还请指丹一条明路!”
燕丹忽然跪下。
韩非立刻扶他起来:“何出此言?”
燕丹紧紧地握住韩非的手,纤细的手指苍白得痛苦:“我迟早要回到燕国。”
他抬首,望着韩非,纤长的睫毛在星光下投下斑驳的阴影,显得眸色迷离:“我在秦国做质子已多年,秦国多么强大,我一清二楚。我不愿成为亡国之奴,我相信你也不愿意的,非!”
韩非的心微微一颤,似乎痛楚,似乎感慨。他微叹一声:“他很在乎你,不会放你回燕国的。首先该考虑的,是如何回去。”
“那么非,你一并告诉我吧!”少年的眸光一瞬间亮了起来,美得耀眼。
韩非暗暗叹息了一声,这样一个美人,难怪秦王死活不肯放手。
美色惑人,足可亡国啊。
那么,让美色离开,是否也是幸事一件呢?
韩非的私心开始作怪。
沉吟一阵,韩非在少年期待的眼神中轻轻开口:“想要离开,一人之力不可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因势施力,贵在变通,不可强为。丹可知孙子兵法第十一计?”
“可是李代桃僵?”
“还有,第二十一计。”
“金蝉脱壳。”
“不错,可乘有利时机,借秦都燕人之力。然,不可轻信于人,丹须切记。”
“那……”燕丹抬眸,眸色如水,缓缓流淌,似犹疑似期待,“之后,我该如何做?”
韩非踱步几下:“国强非一代所成,国弱也非一代所积。秦王虎狼之心,秦军虎狼之师……六国若能同心协力,尚能抗之,可惜啊……”
“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燕丹握拳,眸中闪过不甘,闪过愤怒,最后,是一片雪亮的倔强。
贵为燕国太子,却要曲身承欢他人身下,匹夫尚不能忍受,何况高贵骄傲如太子丹?
那种不甘,那种仇恨,那种反抗……
呵,嬴政,想不到吧,你的枕边人想的也是如何对付你。
在那种近乎孩子气的幸灾乐祸下,韩非又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让他想起了在韩国之时那段不堪的岁月。
拉那个孩子一把吧……
韩非这样想着,倏然回身,紧紧地盯着燕丹的眸子,声音依旧低谙沉静而音调倏然拔高,显得严厉而诡异:“有一个方法,擒贼擒王。”
燕丹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立马沉寂下来:“擒贼擒王?”
“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此乃唯一可行之道。”
“龙战于野?群龙无首,自可逐鹿中原……”燕丹喃喃自语,然后像韩非深深一鞠,“我明白了,谢谢先生指点。”
韩非却摇头叹息:“难啊。一旦失手,万劫不复。”
“退无可退之际,刀山火海,总要试过才知道!”燕丹满脸坚决,不容置喙。这样的燕丹,让韩非想到了《山海经》中那美丽的精卫鸟,沧海茫茫,那孤独的鸟固执地令人心酸,却让人肃然起敬。
少年那样执拗倔强的脸深深地印在韩非心中,他不知道,自己说的,做的,究竟对不对。
“韩兄既然倾心相授,丹也必须回礼略表心意。非一定知道孙膑吧。”
韩非点点头,略略皱眉,不禁有点烦躁——他已经直觉地知道燕丹要说什么了。
“孙膑有才,少时善交的师兄庞涓却深忌之,恐其贤于己,夺魏王之宠,遂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
韩非似乎不以为然地笑笑:“庞涓也算有情有意了,只是把孙膑折腾残废却不舍害他性命。反而后来孙膑倒杀了庞涓。”
燕丹急了:“我跟随秦王多时,秦王手下,谁忠谁奸,多少知晓一二。”然后顿了一下,深深地道:“前车之鉴,非,你是聪明人,知道我在说什么。”然后拂袖翩然离去。
韩非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被夜色吞没,苦笑了下,他当然明白,但,情愿不明白。
已经遗忘多年的师傅的话忽然在脑中出现,清晰地回响,仿佛昨日耳语:“李斯阴沉不善与,忌才妒贤,心若古井,权欲炽乎。相比见绌者尚可,贤者恐有杀生之祸。不可与交,不可与交哉!”
师兄,你会像庞涓一般将昔日的小师弟断足囚之,还是,真如师傅所说,直接将我杀死?
师兄啊,我是否能够留下一条命,可以让我如孙膑般含耻忍垢地来恨你?
师兄啊,我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