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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Hold Your Ha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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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确喜欢与她开玩笑,并且常常是恶劣的玩笑。
她又一次没能死成,爆炸瞬间求生的意识仿佛激发了她全部的潜能,她扑向河中,河堤与浅水保护了她,但那巨大的冲击力还是震得她眼前一黑,像是被小孩一脚踢翻的积木城堡一般,她感到疼痛从每一根骨头冲进大脑,以至于当她睁开眼睛看到那匪夷所思的一幕时,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个女巨人剖开自己的肚子,将吉克残损的躯体塞了进去。
这实在是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希奥多拉挣扎着试图从浅水中站起来,淤泥紧拽着她的身体不放,全身的力量似乎都被河水冲走了一般,但她必须站起来,她已经听到远方传来的马蹄声。
还好,四肢都还能活动,大脑也还能运转,她爬上地面,女巨人并没有要攻击她的意思,凭现在双手空空伤痕累累的她,大概没办法杀死这个巨人,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利威尔……
希望那个男人还活着。
她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过炸成碎片的马车,血从腿上流下来,她看了一眼插在小腿上的木片,没有力气伸手去拔它。
“喂……起来……”她俯下身,摸了摸他颈上的动脉,还在跳动,她松了一口气,好似突然失去了坚持的力气一般她将脸靠在他带着雨水的冰凉面颊,那没有持续哪怕一秒的时间,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呼唤着他的名字,一边抱住他的身体将他往岸上拖去。
“多洛……”男人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声微不可闻的呼唤传入她的耳朵。
“你还活着啊……”她的话音戛然而止,不远处,背对着他们的男人站在地上,完整的身体上没有一丝伤痕。
马蹄声传来,远远地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认出那是一位激进的耶格尔派士兵。毫不犹豫地,她转身一把抱住利威尔的身体,跳进湍急的河水之中。
“吉克先生!”弗洛克跳下马背,惊讶地看着孤身一人立于旷野之中的吉克。
“你……”韩吉愣了一下,“利威尔呢……其他人呢……”
“我不知道,大概是死了吧……”吉克摇摇头,“带我去见艾伦,我和他约定过,我必须去见他。”
冰冷的水,如指间游走的蛇,毛骨悚然的恶寒,钻进骨头的缝隙,凝固血液。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却只有一片黑暗,试图活动肢体,却好像沉入更深的梦魇之中,灵魂逐渐被虚无吞噬,融入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的黑色河流之中,无声的波浪起伏,在将他托上水面的瞬间,又拖入漆黑的深流。没有痛苦也没有声香味触,没有战争也没有鲜血,没有死去的人也没有活着的人,没有亏欠的也没有背负的。他希望一切就停止在这一刻,永远消逝在这黑暗中也未尝不可。把活着的世界全然忘却也被活着的世界忘却,还回所有的色彩也被所有的色彩吞噬,丢下背负的生命与信念还有责任从此也不再被冠以勇气与光荣还有希望。太久了,也太远了,如果松开手的话就会变得轻松,如果停下脚步就可以不必向前。
冰冷的手,如深海的阳光,没有温度的光亮,也想模仿炽热的火炎。她燃烧过每一寸肌肤,让所有的痛苦重新苏醒,骨与肉,心脏与血液,摩擦时发出生锈锁孔与沉重钥匙间的嘶嚎,蝴蝶一遍又一遍撞击青铜的齿轮。她的嘴唇吸吮他的灵魂,舌尖舔舐齿列,铁锈的甜与水汽的腥,苍白的绝望与鲜红的渴望,像罗网中挣断了翅膀的天鹅一样优美,像子弹下流尽了鲜血的野兽一样狂暴,苍白与鲜红的藤蔓爬上他的脖颈,胸膛,手臂,延伸向下,带着没有温度的烈火,翻腾灼烧。
他的身体在她面前完全坦白,好像报复一般,她抚摸着他精瘦的腰线,沾着血污的手指划过他肌肉紧实的大腿,皮肤轻柔的膝弯,线条优美的小腿。
“不醒过来的话,我会把你弄脏,我会把你弄疼……让你再也无法回到你的战友身边……或者,我也可以陪你停在这里……”
她在他身边的草地躺下,湿漉漉的青草气息冲淡了血腥,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看着这个男人因痛苦紧缩的眉与苍白的嘴唇,他依旧无比美丽,仿佛生来就应该活在伟大的悲剧之中,他说放开我吧,在溺水前的昏沉之中,他说已经足够了。
不够,她决不允许,身陷同样的悲运之中,他怎么可能轻易脱身。如果有一千个人将他拉向光明的世界,她会第一千零一次把他带回这血海的地狱。杀戮者,必将还命运以鲜血,直至每一滴都没入焦黑的土地,干涸的躯体被风吹作尘埃。
她望着天空,永恒宁静安详的阳光透过淡淡的云层落满双眼。摸索着她抓住身边人冰凉的手,慢慢地,将十指相扣。说来可笑,谁都想要这份无比强大的力量,但她却无处可去。其实除了紧握着的这个人,她与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任何联系。如今终于到了哪里都去不了的时候了吗,失去了所有的羁绊,也不再有任何意义。想活下去,因为恐惧死亡,但活下去是如此艰难,或许总有不得不停下脚步的那一天。
有一丝轻微的颤动,从她的掌心传来,他握住了她的手,虽然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那力道大得令人惊讶,好像溺水者死死抓住浮木,又好像拼命拽住坠落悬崖的失足者,他扣住她的手指,甚至稍微有一点痛。
“放手吧,利威尔……”她这样想着,或许一不小心说出来了也说不定,此时此刻尚未进入记忆,一片湿漉漉的混沌。
“为什么啊……你总是能这样活着,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她摩挲着他的指尖,“我讨厌你……非常非常讨厌……我应该杀了你的,不是吗?但那太容易了,那绝对不行……”
“不过如果一切都在这里结束的话,也未尝不可。”她太过疲惫了,连唇角也再扬不起,眼睛里的阳光被折射成怪诞的形状,“够了,利威尔……”
在万物的寂静中,她听见心跳的声音,她不确定那来自自己的胸腔或者他的。有一瞬间她想流泪,但她的眼眸早已干涸。阳光温柔,飞鸟自遥远的天空横渡,她合上眼睛。
“我也喜欢阳光……”仿佛从梦境中传来的声音一般,轻得让人怀疑是否真实地听到,她蓦然睁开眼,身边的人此刻正静静地望着她,嘴唇苍白,而那双眼睛却依旧平静而温柔。
“但要死的话,还是黑夜比较好。”他说,“有阳光的时候,就算是我,也会留恋这个世界……”
“是吗……”
“你从来没有一丝留恋吗?”
“这重要吗?”
“这个世界如此残酷,但也一定有一些时刻,你爱过它吧。”
她没有回答,他继续说道:“你说得对,我们是被时代抛弃的,无意义的武器,染血的刀,罪恶的枪……但或许还有人希望你活着……”
他灰色的眼睛里映出她的模样,如此清晰而又缱绻,令她突然无法直视那双眼睛,或许是阳光太过刺眼,她感到干涩的眼眶中泛起薄薄的湿气,宛如枯竭多年的河床在烈日下的回光返照。
“我常常会想,假如在那些日子里,我能够发觉到就好了……如果在那个时候,或许还能阻止你,不,这样说让你觉得可笑吧,只是……或许能够让你……对这个世界不那么绝望吧……”
“别说这种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那不是你的责任。”
“你对我说过的那些,不是谎言,对吗?”他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使她无法再轻而易举地说出刺伤人的话语,她微微避开目光,轻哂一声:“或许吧……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你是一个麻烦的家伙,利威尔……”
“大概是这样吧——你一次又一次地恨不得杀了我,却又拼命将我拽回这人世。”
“现在,你要这样报复我吗?”
“啊,是啊……”
他的手指扣着她的,如同扣住他的刀一般坚定而有力:“我们早已是染血的刀,戴罪的人,就让我们与这残酷的世界一同走向终点吧——”
“回去吧,回到战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