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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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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出生到死后,大清黄金贵冑──爱新觉罗弘历,再也没有比现在更觉得郁闷的时候。
是的,从出生到死后,因为他已经「死」了,讲究点的说法,就是「驾崩」、「山陵崩」、「龙御宾天」,成了「大行皇帝」,当然未来总少不了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等等等等的几十字溢美谥号。当然,他本人最为人所知的称谓,还是他用了一甲子共六十年的年号──乾隆。
乾隆当了六十年皇帝、四年太上皇,一生活了八十八岁,就众皇帝而言,无论是实际在位时间,抑或寿命,都可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奈何如今沦至念地府之幽幽,独怆然而涕下,怎不让生前爱热闹的他郁闷?
凭借父祖之余荫,这位太平天子的一生不可不谓顺遂:自小养尊处优,爹爹疼在心里,爷爷爱在面上,少年夫妻感情好,父亲雍正一坐上皇帝宝座,便密诏立他为继承人,又辣手处置几位文武全才,野心勃勃的皇叔,为他开路;三哥弘时才有那么一点小图谋,马上被皇阿玛下令废除宗籍,其它兄弟不是早死就是装疯卖傻;除此之外,雍正改土归流、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及一连串反贪腐措施,可说不遗余力地整顿康熙末年过于宽弛的政风,不仅为儿子弘历荡平一切登基障碍,也为大清接下来一百多年国祚打下坚实基础。
一帆风顺当皇帝之后,后宫三千佳丽自不提,六下江南种种艳遇也不必多说,儿女成群更是当然。武有平准噶尔、拓新疆,文有编定四库全书、三希堂鉴古,可说文武全才,自称十全老人虽有老王卖瓜之嫌,但当皇帝当到这份上,可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真的了无遗憾吗?仔细想想,总是有那么一点,不过比起地府皇家联谊会一干刘姓、李姓、赵姓、朱姓等等皇帝,他已算十分好命的了,这点他自己明白,若非文字狱牵连者众,以及晚年好大喜功、劳民伤财,想必守选的日子会更好过。
说到地府「守选」,弘历更是郁闷。话说人死灯灭,来到地府皇家联谊会安顿下来,随即接到「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噩耗,抱怨了不孝儿子一阵,才想说怎不见幼时最疼爱他的康熙爷?父亲雍正便冷冷道来因由。
「皇阿玛自请为地府中西交流考察使节团首长,年前与张骞、玄奘、郑和等代表前往西方冥府,这一去,得常驻三百年。」
弘历听得目瞪口呆,雍正不到六十就过世了,如今面目维持在五十多岁的样子,弘历在严肃的父亲面前,不敢倚老卖老,只能变回二三十岁唇红齿白的小白脸模样,反正他也对这俊俏皮相颇感自豪,如今乐得重温旧梦。
见儿子瞠目结舌,雍正似乎还不满足,继续雪上加霜道:「我已经上报阎王,请将皇阿玛一生罪孽尽归我父子二人,让他老人家安心驻外研究,等批文下来,你就签名吧。」
「啊?」弘历还有点听不懂父亲的话,什么「罪孽尽归我父子二人」?是说自己得连康熙爷的份一起守选吗?平三藩、收台湾、文字狱、三征噶尔丹,他老人家的罪孽不可谓轻啊!如此一来,他何时才能从这阴沉沉的地府脱身?
「弘历,你不同意吗?」雍正微微瞇起双眼,指间佛珠串转动顿止,看得弘历心惊胆跳,这可是雍正大发雷霆的前兆。
「儿臣不敢,能为皇阿玛分忧……为皇爷爷尽孝道,是儿臣的福份……」弘历头有点晕,说话差点咬到舌头,毕竟这六十多年都是人家阿谀谄媚他,他可好久没这样阿谀谄媚别人了。
「嗯。」双眉稍稍舒展,雍正指间的佛珠总算回到正常的转动速度,他接着探手入怀,取出一封火漆封缄的书信,交给儿子道:「康熙爷临行前留了封手书给你,你自己看吧。」
眼看木已成舟,弘历只好含泪收信,跪安回到仿盛京故宫建成的偏殿中,悄悄拆开书信,看看康熙爷究竟交代什么。
原来康熙不知从何得知天机:□□数百年间将陷入一个前所未见的低潮,一连串丧权辱国的条约、败仗,使民不聊生,就连科技、文化也落后于西方甚远,因此他才义不容辞地自请往西方常驻考察,希望找出其富强之道,有一天能帮助中国脱离这难堪窘境。
说完国事,便是家事。信末,康熙吩咐孙儿弘历保重身体,有空多陪胤禛──也就是他皇阿玛雍正说话解闷,并交代能言善道的他,和地府皇家联谊会其它异姓皇室打好关系,以巩固爱新觉罗家的地位,不忘要他向历代贤能君主学习修身齐家治国之道。
「我都当了六十年皇帝了,还学什么治国之道?论起当皇帝,这里谁比我当得还久……我做皇帝比人强,世代祖传有名望,扮起来准像唐明皇……」
弘历百无聊赖的哼了几句黄梅调「扮皇帝」,心想唐明皇李隆基可也没他英俊潇洒,朱家那浪荡小子朱厚照就更别提了。收好祖父的信之后,弘历摊在架子床上胡思乱想。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和附近金国完颜家的人来往,就是和蒙古人纵马草原打猎喝酒,但自家仿盛京故宫凄凄惨惨、冷冷清清,别说妃嫔侍从,连象样的书画、摆设都欠奉,一向喜爱附庸风雅的他,感到寂寞难耐十分自然。
父亲雍正不喜和汉人皇帝来往,他可不排斥,史书上威名赫赫的君主,如秦王嬴政、汉高祖刘邦、唐太宗李世民可都还在地府守选,若说不想一睹庐山真面目是假。既然身奉皇爷爷之命,自己大可冠冕堂皇的交际应酬,只是如何结识方不嫌冒昧,倒是个头疼的问题。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与其待在屋内空想,不如到外面转转,说不定无意间碰上什么文皇武帝、靓妃丽女,凭他如簧巧舌、俊俏面容,还不手到擒来?
弘历越想越得意,随手从衣箱选了套常服换上,梳了条乌黑油亮的长辫,照照镜子,摸摸自己光洁的月亮头,套上长靴,便趾高气昂的出门了。
大清京位于大元草原之侧,为了不和大明镇故宫重复,刻意以盛京故宫为本,结合满蒙藏以及八旗行军帐殿的布局式样架构建筑,也因靠近草原、位置边陲,总显得疾风骤雪,让人心寒。众所周知乾隆爷喜爱江南风光,弘历几回想偷进大明镇看看,就怕被不近人情的朱元璋和朱家子孙当成雠寇打将出门,为了面子,只好作罢。这回他打算先在各家地盘交界处闲晃,看能否碰上机缘。
「浑天殿」位于地府皇家联谊会地理中心,本来是汉朝刘家宴饮聚会之所在,后来随着各家皇族进驻,浑天殿占了地利之便,顺势成为各家皇帝商讨大事之处。刘邦为表大度,索性将整座宫殿划归公用,举凡永久会长嬴政训话、分会长交接、年度会款清点等大事,都会邀请众家皇族前来参与。
平常没什么大事时,浑天殿总是静悄悄的,只有一方由秦王嬴政竖立的刻石,巍然兀立于殿前,弘历走近打量,碑文采篆体,内容果然由李斯所撰,不脱歌功颂德,说什么生前统并九州岛,死后威慑四方之类的谀辞,连弘历这等惯人吹捧的都觉肉麻,就不知嬴政花了多少钱财将这位宰相「提调」过来,让他写这一篇颂辞?
说到「提调」,亦是弘历最近才学到的地府规矩。简而言之,就是历朝难免都有些功过难论的权相、名将,例如秦之李斯、白起,汉之卫青、李广、霍光等等,以及一些叛乱的王族,像七国、八王之乱那些王侯,和只占一角半壁江山的小朝廷君主,如前秦苻坚、西蜀孟昶、南唐李煜,这些人另组成名唤「王侯将相俱乐部」的组织等待守选,他们由于后代奉祀不周,日子多半过得苦哈哈,若得手头较阔绰的皇家成员出钱与地府「提调」他们过来,不仅能折减他们的罪孽,免得酷刑之苦,也能和昔日故旧聊聊当年勇,稍解长年积郁。金国完颜家几个人,便是大清几位先祖作主提调过来的。
弘历这几天正考虑是否申请提调宠臣和珅过来,心想最好托梦让儿子多烧些金银当私房钱,免得手头拮据日子难过。想了半天走进殿内,才发现汉白玉石砌成的宝殿里空荡荡的,众家皇帝皇后想必都躲在自家地盘纳凉,没过来闲晃。
「真不巧啊……」
弘历啧啧叹道,踩着靴逛了一周,最后脚步一滞,停在角落布告栏前三尺前。
「褚遂良!?」
弘历惊叫一声,蹭蹭蹭走近布告栏,脚底汗水几乎浸透千层纳底。他忽略几张姬妾分会贴出,言词暧昧的小广告,目不转睛盯着一张随便黏在墙上的平凡布告:
征:仪表端正,能讲晓写,善鉴行草楷书家数名,朝代不拘,右军同好更佳,意者请洽大唐园凌烟阁文皇帝李世民,薪资、工作内容面议。
附注:王侯将相俱乐部成员如欲应征,烦先请各朝君主提调为荷。
年月日 起居事褚遂良代行
弘历整张脸几乎贴在布告上,眼前墨色酣畅,浓淡相宜,鼻间依稀闻到松烟的微香,猛然醒悟自己靠得太近,又蹬蹬蹬后退三步,颤抖的手缓缓伸出,停在半空,语不成声的开口。
「这字……这字……是真迹……真迹啊!」
虽然对自己的鉴定能力不太有信心,但有李世民背书,怎有可能会假?再定神看清布告的内容,原来是唐太宗李世民征才来着,虽说工作内容面议,但应征条件简直是为他量身定作,如此天下掉下来的好机会,他怎可错过?
先不管应征职位,弘历对这张布告「本身」,已然垂涎三尺。眼看四下无人,丝丝邪念油然而生。
他自己的字清丽秀媚,乃师赵孟俯之笔意,赵孟俯的书法又深受王羲之影响,记得昔日在养心殿的「三希堂」中,自己多少次摩搓着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想当然是摹本),尤其帖末由赵孟俯奉敕而作的跋文,四周更围满他多回反复展玩留下的题字钤印,等到成了太上皇还不死心,终于以一句「此后展玩不复题跋矣」作结。
而褚遂良初学虞世南,晚年取法钟繇、王羲之,其书同样走明媚多姿的路线,怎让他不心动进而行动?
「撕了去应征也好,这种布告,都是到处贴的吧?」弘历有点心虚的想,于是上下左右颠倒打量,绞尽脑汁考虑该怎么撕,才能把布告完美无瑕的据为己有。
撕一张纸撕得满头大汗,对弘历来说也算头一遭。得了布告,他也不急着去应征,而是匆匆忙忙作贼似的奔回自家盛京故宫,将笺纸压箱底藏好,东挑西拣挑好衣裳,字斟句酌写毕拜帖,选了几样伴手礼,默默温习王羲之几项关于笔法诀指意的理论,以备面试之需,才总算动身前往大唐园应征,拜见李世民。
话说褚遂良因武后之事,犯高宗龙颜遭贬斥身故后,投胎转了十几世,早已不再姓「褚」,书法虽没忘,昔日恩恩怨怨却忘得差不多了。今世死后准备投胎时,正逢李世民为帝王分会长,便通过关系硬拽这位老臣子回来叙旧,叙着叙着,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于是答应留下协助李世民筹办「昭陵王羲之真迹展」,以为故主三十年分会长卸任前之临别秋波。
世人皆知李世民酷爱王右军书法,当年登基之后,什么明的暗的买的骗的无所不用其极,总共得到两千多张所谓「王羲之」的真迹,其中只有四分之一是真,在鉴别和摹写方面,褚遂良都出过不少力,也难怪这次他回来,李世民便闹腾着要将昭陵陪葬的真迹展览炫耀一番,不然久埋九泉之下,有如衣锦夜行,无知之者,何有痛快可言?
弘历自不知内情,他一边猜想着李世民的用意,一边循着地图来到大唐园凌烟阁,只见百花盛开,与自家相比别有风貌。饶他古希天子,念及贞观名君风范,不免有些紧张,于是递上拜帖,道明来意,便盘坐倚几,耐心等候。
大半时辰过去,等得人腰酸腿麻、昏昏欲睡。记得那侍女接过拜帖,面无表情的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开,也不知有无传报。不过来到这里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说不定这是考验应征者耐性的关卡之一,为免惊扰堂堂太宗天可汗,他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一阵凉风拂面,吹得弘历浑身一颤,只见刚才那白衣侍女无声无息的「移」到他面前,冷冷道。
「根额雷。」
「什么?」弘历挠挠耳朵,她说的是满语、蒙语还藏语来着?怎么自己一点都听不懂?
白衣侍女可不管他听没听懂,转身便朝内殿走去。弘历虽听不懂她说什么,却看得懂她摆出的指引手势,赶紧起身依附骥尾,可他清朝人不惯长时间跪坐,一站起来双腿就痛得呲牙咧嘴,但见侍女越走越远,为免跟丢,只好忍着脚步踉跄,一拐一拐的追上去。
白衣侍女走路轻飘飘的,几乎足不沾地。弘历盯着她纤细的背影,不禁想起自家面无表情的陶俑陪葬侍卫,一个个杵在门外像木头似的,叫也不应、踢也不动,哪像这侍女脚步轻盈,身段婀娜,该不会……是生殉的吧?
「这位……呃,这位姑娘……」弘历招蜂引蝶的老毛病又犯了,但他还不太知道怎么称呼唐朝女子,只得摆出自认英俊潇洒、温文有礼的模样道。
白衣侍女恍若未闻,自顾自前行,斜眼都不看他。弘历略略气馁,人家不都说唐朝女子作风大胆豪放?怎么这奴婢家教这般严谨,和客人讲句话都不成。
弘历七下江南,风流韵事自然不少,妳越是冷淡,他越是不死心,于是轻轻拍上那侍女的香肩,正准备甜言蜜语勾搭歪缠,倏地「啪」一声,那侍女竟随着他的掌势仆跌落地,双眼圆睁,一动不动躺在冰冷露湿台阶。
「啊?」
弘历被眼前景况吓得倒退三步,虽然民间流传他微服出巡行侠仗义惩戒贪官的稗官野史足有一箩筐,但他顶多箭射的比较准、马骑得比较快,从来都不是武林高手啊!怎么如今主人还没见到,就把侍女打得不省人事,可得如何交代?
环目四顾,花园唯虫声唧唧。现下他孤身一人,身边没太监侍卫官僚替他收拾残局,于是他老爷子只好七手八脚抬起侍女,想把她扶到围栏安歇,想不到一个用力过猛,又把人家的双臂生生扯了下来。
弘历大惊失色,缩手丢开女子臂膀,连连拍着早已没有心跳的胸口。但奇怪的是,这样拉拉扯扯,那侍女不仅喊也不喊,连血都不流一滴,两条脱衣而出的臂膀白惨惨的,如同纸作一般。
「唉呀!」
对面回廊转出一人,见此「肢解」惨剧,和弘历一般惊叫一声,便急急走近关悉。眼见东窗事发,弘历百口莫辩,落荒而逃又太过窝囊,只得支支吾吾道:「这、我、她、呃……你……」
来人停在他面前三步之距,没看那侍女,反倒对弘历说了一长串话,弘历完全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只能傻瞪着眼前这身着圆领紫袍,腰挂金鱼袋的中年官人。
弘历一双桃花眼眨阿眨的,满满写着无辜无奈以及一无所知。来人说了一阵,总算醒悟自己是鸡同鸭讲白费心机,于是深吸口气,居然换上一口带南方口音的北京官话,问道:「请问您是乾隆爷吗?」
听闻熟悉亲切的口音,弘历感动得将近痛哭流涕,只差没与来人执手相看,泪眼凝噎。但他好歹是大清承平天子,怎可在前朝……应是前前前前……朝官员面前露怯,遂正容道:「不错。」
那官人仔细看他一眼,随即瞄了瞄地上的解体侍女,正巧一阵冷风刮过,将她的四肢躯干一一吹到花园,纸鸢似的在半空飘啊飘的。弘历有些尴尬,那官人却不以为意的笑道:「这纸扎侍女年久耗损,进退应对时常不灵光,惊扰尊驾之处,尚请莫怪。」
「咳,哪里的话。」
弘历佯咳道,这官人看来熟于帮皇帝擦屁股兼给台阶下,弘历当然乐得顺水推舟,只不过纸扎侍女能作得如此活灵活现,若想办法弄几个回去,他的寝宫便不会冷清了。
「在下褚登善,咱太宗文皇帝候尊驾多时,请跟我来。」
这回是弘历倒抽一口凉气,想着才拿到手不久的名家真迹,如今楮大名家就在他面前一尺之处,怎叫他不心弛神荡,魂为之夺?
其实褚遂良是有苦自己知,话说他十几世前的顶头上司李世民,为了办这场「昭陵王羲之真迹展」,内库的钱多半都拿去充场面雇人手、装潢展览厅来着,凌烟阁的开销连带裁减得只剩四分之一,他出于对故主旧情义气相挺,不仅分文未取,还得充当李世民的顾问随从,说难听点就是打杂。
褚遂良上一世是江苏人,出生于雍正初年,曾祖乃前明遗老,终身未曾出仕,但老子不出仕,儿子孙子还是得吃饭。他三十多岁省试中举取得功名,便居家潜心研究朴学,穷极一生埋首浩瀚群经,从未想过亲近龙颜。想不到死后来到地府,做回大唐臣民,却见着乾隆本尊,世事果真难料。
两人心思各异,总算来到凌烟阁外,褚遂良一捋衣袖,敲了敲门,弘历便听着房内传来句什么,好像是请他「入来」,于是弘历整整衣冠,一撩长袍下摆,跨进凌烟阁的门坎。
李世民不愧天可汗之名,对海内各族一视同仁,丝毫没有轻视或倨傲的意思。听闻女真在东北起家,还亲切的问他女真族的先人是否就是唐朝东北的「靺鞨」,其实弘历也不大清楚,只得胡乱应了。
以往弘历总觉得汉家皇帝对他等外族君主不怀好意,这位声名赫赫的贞观名君确实让他好感顿生,大概李唐皇族的血统亦属胡汉混杂之故。不过他俩的关中话和北京话口音实在相差太远,褚遂良身为皇帝秘书,好歹在唐宋元明清各朝转悠过,理所当然充当起翻译之责。
谈完身家,就要谈正事了。李世民拾起他的拜帖,先问他帖上是否他的字迹、师承何家、擅写何种书体等等。弘历对自己的书法还是小有信心的,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李世民观看半晌,赞赏几句,接着和褚遂良一起品评。弘历虽爱自衿自夸,某些时候却颇有自知之明,以往他当皇帝,哪有人真心诚意品评他的书画,不都是众口一致的赞好?如今名家在前,自然虚心讨教,不耻下问。
一轮批评之后,弘历看来有些灰心,褚遂良微笑着鼓励他两句,随即代表李世民道出这回贴布告征才的真意。
「王羲之真迹展!」
弘历舔了舔干涸的双唇,喜爱右军作品的历代收藏家都知道,李世民将生前搜罗得来的王羲之真迹全带到昭陵陪葬,后代流传的多是临摹本。曾几何时,养心殿里,三希堂中,他揣摩着「快雪时晴」的酣畅,手持狼毫一次又一次题记……
「神品啊神品!」
弘历不住喃喃自语,明显陷入昔日回忆。见他如此痴态,李世民不但不以为忤,还喜孜孜召褚遂良上前吩咐几句,要他转告。
虽然言语不通,不符合「能讲」的条件。但见弘历的确喜爱右军书法,李世民总算接纳他成为这回昭陵真迹展的工作人员之一,酬劳是任选褚摹(或临)王羲之真迹两幅,外加唐太宗李世民手书飞白匾额乙面。这下苦的人可是褚遂良,无论是照帖临书、或是双勾填墨摹写,皆是十分耗费心神的差事,飞白匾额只要随便枯笔撇几个大字就成,连墨都省了……谁叫他的上司是皇帝呢。
说实话,弘历亦对褚摹王羲之的兴趣远高于李世民的飞白匾额,而且褚遂良可不是时时待在地府,机会千载难逢,既能亲眼目睹右军真迹,又能结识诸家帝王,还有褚摹本为酬──想当初他的快雪时晴也只是唐摹本啊!这买卖怎么算都划算,他当然一口答应。
李世民笑瞇瞇的点头,看准他一定不会拒绝,接着殷殷嘱咐几句,弘历虽听不大明白,也学着褚遂良「系」、「系」连声称是,惹得人家没好气道:「陛下说,展览预计在三个月后举办。再过五天,花萼楼展览厅将召开筹备会,届时赵宋的赵光义、赵佶会出席,朱明那边也会派人过来,请您要好好准备。」
宋徽宗的瘦金体啊!此刻弘历的眼中已然冒出点点星光闪烁,对褚遂良的叮咛完全听不入耳,李世民便笑着放他归家了。
回到盛京寝宫后,弘历仍是喜不自胜,这大概是他魂归地府之后,第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他踱着方步在房里走来走去,心里想的尽是五天后的筹备会。
「看来得找时间好好恶补唐话,否则届时举行展览,连话都不懂说,像什么话?」弘历绕口令般自问。
但要找谁呢?他人生地不熟,褚遂良虽和蔼可亲,但他实在太不得闲,适才送自己出门时,才不住抱怨这些日子在昭陵和地府之间来来往往,清点准备展出的作品,累得头晕目眩,身心俱疲。
看来是他自立自强的时候了,弘历握拳立下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