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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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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万物,总有一天会走向终结。
而我只是芸芸众生里,秉性较坏的那个。
这样的我,却得到了他的垂怜。
所以,扭曲这具身体,变成别的什么东西都可以……我想离他更近一点。我知道我执拗又狂妄,禁不住诱惑,自作多情,还很脆弱。
……只不过是个寿命短暂的人类而已。
我已经是一名背叛者,并且将恒久地与这罪名捆绑在一起。你没必要感到惊讶,我无意赎罪,这只是一封自私的单程信,我将无视正直者的警告,带上我被污染的灵魂,献身于那个人造的怪物。
绝不放手。
你尽管痛骂我的渎职吧,然后高歌为我送行吧。
我们再也不必见面了,阿雪。」
1.
青年醒来的时候,身上出了一些薄汗。
他后半夜睡得不是很安稳,兴许是感冒发热的缘故,还做了不讨喜的梦。但药研给的丸子效果很好,待到朝阳初升,一切症状都已经消退。
现下他精神尚佳,牵开小窗隔帘,遥望一眼天光,还只是蒙蒙亮。
便决定稍事料理一下自己的仪容。
——首先,把自苏醒那天起就一直在碍事的头发剪掉。
住院期间是不被允许出入研究所大门的,五年来,作为看护的加藤千鹤子只为他修剪过额发,说什么也不愿意对其他的地方下手,在他三番五次请求后,甚至向花江提出申请,没收了房间内的刀具——她似乎对他有所误会,总是一惊一乍的。兴许是对高层传达下来的命令理解过度吧!总而言之,两人之间的关系,因这莫名其妙的小事胶着了好一阵。
本就被限制了活动范围,管制还严格到连身体发肤都不能自己做主的地步,任是脾气再好的人,也会有所怨怼。
晃了晃脑袋,把讨厌的回忆甩出脑海,青年开始在房间里翻找起来。
屉柜中盛放的杂物比想象中要多,但也井井有条,收纳顺序不是他的习惯,应当是长谷部代为整理的,散发着幽幽的梨木香气。
披着棉被四处找了一圈,没有见着什么方便修剪的锐器,却意外在衣柜里找到一把疑似流水线生产出来的胁差,外形很精美,但看刀刃的做工,也只是能够拿来削削水果的程度。
是纪念品之类的吗……还刻着厂家的钢印。
“凑合吧。”
他小声嘀咕着,在废纸篓旁坐下,将一侧的长发拢至身前,拿刀比划了两下。
正要下手,却敏锐地察觉到障子门的滑动声。
“谁?”
还未来得及转过头去细看,虎口处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撞击至麻痹——不待青年痛呼出口,一道黑影咄咄欺来,瞬息间将他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好在有棉被垫着,直接磕在榻榻米上估计挺疼。看向不远处被打落的胁差,以及与胁差一并躺倒、缠着红色下绪的打刀,青年张着嘴哑火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直瞪瞪望着压在身上的始作俑者半晌,茫然地开口:
“……长谷部?”
2.
“您在、做什么?”
长谷部声音有些抖震,下手却极稳,牢牢制住了主人的行动,要将人钉在地板上似的,以至于青年一时撼动不了他的分毫。
他背对着光源,不大能看清楚表情。青年只能通过对方晶亮的瞳仁依稀窥见里头蛰伏的惶急,冷不丁与这双眼对视,心里无端升起一股怯畏来。
“我想剪一下头发……”他咽了咽口水,解释道。
“……”
“……?”
“……这种事情怎么不唤我?”
感受到对方逐渐卸去的力道,青年暗自松一口气,缓慢地支起上半身,回道:“我以为你还在睡呢,况且,只是小事而已。”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以至于能够出离付丧神影子的范围,待视线清明后,想抽回被对方攥着的右手手腕,却没能成功,只好尴尬地牵了牵嘴角,再度朝长谷部投去疑惑的目光。
方才那种瞬间就被制住的无力感仍使得他有些恍惚——分明两者同为人形。经这一遭,他才算是真正对付丧神的实力有了概念。
“……万分抱歉,是我误会了。……刀刃对准自己很危险,待您洗漱之后我会取牙剪来,打理头发的事情,就交由我来做吧。您有没有伤到哪里?”长谷部对上御主目光,一面蹙着眉道歉,一面将对方的掌心翻转过来细细察看。
为了除去青年手中的利器,他掷出本体时并未顾虑太多,只堪堪避开了要害,靠巧劲卸去了青年执刀的力量。虽然落点隔着胁差的刀柄,现在想来仍是有些后怕的。
好在,青年只是腕部因为震击有些发红,并未造成擦痕。
青年朝自家近侍摇了摇头,以示无碍,长谷部却仍不放心似的,用指尖来回触抚了那片印记一阵,见对方确实没什么反应,才松开了手掌。
他盯着这节细瘦的腕子沉吟一会儿,道:“如果之后变成淤青就麻烦了,还是上点药吧。”
“没有必要,不痛不痒的,你别太放在心上。”青年答。
普通的磕碰罢了,连伤口都算不上,却弄得他好像很娇贵似的,实属小题大做。比起这种事,他反而更在意付丧神莫名其妙的过激反应。
一个两个都这样……自己难道长得像那种会随时消失的人吗?
还是说,不适应的心情,被看出来了?
以及,本体是可以随随便便就丢出去的东西吗……?
还好没有在飞来的途中出鞘,他心有余悸地想。
长谷部仍是坚持要为这次失礼负责。
青年拗不过他,最终妥协。
——他被牵至近侍部屋,跪坐在蒲团上,凝视自家近侍垂着头为并不存在的伤口上药的认真模样时,表情一度十分复杂。
——明明道个歉就完事了,为什么会这样?
长谷部倒是看着心情不错,慢悠悠地蘸取了膏药,一块渺不足道的红印子,愣是捏着家主的手忙活了近一盏茶的时间。
二人的心思,也的的确确朝着南辕北辙的目的地奔去了。
3.
“你要去哪?”
还未清扫过积雪的庭院里,黑色的付丧神与白色的付丧神正在对话中。
“咦,真稀奇啊伽罗仔,伤好以后居然开始关心我的动向了吗?”
“……”
你都开始爬上假山眺望了,根本没办法装作看不见好吗。
“既然被发现就没办法了。总之,你可什么都别告诉光仔啊。就当我是偶然路过此地的野鹤吧!”
“惹了麻烦别说被我碰到过。”
白色的付丧神哈哈一笑:“明白明白——”
他灵巧地跃起,轻轻松松借山石登上了屋顶,消失在了雪景深处。
黑色的付丧神在假山旁瞻望同伴离去的方向——那里有一片葱郁挺拔的竹林,再远些的地方,是御主部屋的青色釉脊。
静静伫立了一会儿,似乎是忆起了什么——这细微的表情只出现了一瞬就沉寂下去,显然并不是什么特别美好的事。
片刻之后,他悄然转身离去。
4.
“这样如何?”
“可以是可以……但我本意是想要一个清爽的发型啊。”
最近很高人气的背头之类的。
青年无奈地看着镜中自己被扎成一束、已经削薄了很多的长发。
“这种长度未免太难打理了。”
“不是说了吗,麻烦的事、不麻烦的事,都交给我就好。”
长谷部轻笑,从青年视线所不及的地方捻起一撮被遗落的卷翘髦发,用两根手指轻轻摩挲着。
绸缎般柔软冰凉的手感,若是剪短,实在可惜。
“这一小撮就留作纪念吧。”他不知从哪里取了红绳过来,将青年这束没有被投进废纸篓的断发梳顺扎好,收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青年听得一头雾水:“头发有什么好纪念的?”
“即便是头发,也是主的头发。如果可能的话,您丢掉的全部东西,我都想留下来。”
“?”
“开玩笑的。”
“……不要用这种表情开玩笑。”
长谷部弯了弯唇角:“您是想现在用餐,还是再睡一会儿?”
“唔。”青年把手腕背在身后,偷偷在睡衣上蹭了蹭——他实在不喜欢一抬手就嗅到膏药的苦味,“洗漱都做了,我先确认一下今天的工作吧。”
“工作的话,照您昨夜的吩咐,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啊?”青年愕然。
“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开始干活有一段时间了吧。”付丧神继续说。
“……”
亏他还以为自己是起得最早的。
“点心,还是米饭?我去为您端来。今日要设接风宴,是烛台切掌厨,他虽然不如我了解您的心意,厨艺倒也不错。当然,若是您实在不习惯他的手艺,请只管吩咐我重做。”长谷部嘴上不停,轻车熟路为青年取来了衣物,正要着手替他换上,不料却遭到了拒绝。
“换衣服就不用了,我自己可以。”青年将衣物从对方手中拿过来,又思索了一会儿,朝近侍道,“我能跟你一起去厨房吗?”
长谷部眨了眨眼。
“用过早饭后,还想麻烦你带我四处转转。”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嗯……虽然书面学习过工作流程,但果然还是实地参观一下比较好,反正番事都安排下去了嘛。你不方便吗?”
“不、完全没问题。”长谷部忙道,“只是您突然说要一起……我有些惊讶罢了。因为您以前几乎不会让人跟着……”
不但不让人跟着,还擅自走到各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叫人好找。
“谢谢。”青年朝他笑了笑,“因为昨天迷、咳,散步走得远了,想着还是熟悉一下周围环境比较好。你知道的,我现在……”
他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的确。”付丧神也体贴地笑了,“趁此机会视察一下他们的工作也不错。”
“那你稍微等我一下,我换好衣服就一起去。”
“是。”
“……”
……话是这么说。
青年拎着绣纹素雅的和服,被迫接收着自家近侍如有实质的目光,一时间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
……绝不是他太过敏感,即使都是男人,不需要忌讳什么,他仍以为长谷部会识趣地回避——像这种盯着主人换衣服的情况,怎么想都很不对劲吧?!
5.
今日是个干爽的晴天。
跟在自家近侍后面的青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腰间晃动的流苏,小狐狸沉默地趴在他的肩上。
长谷部走路几乎没有足音,以至于青年以为对方踏过的不是这些木制建筑群,而是另一个次元的什么东西。
他今日着物是一身边缘有金色纹绣的黑衣,不戴多余的饰物,倒更显得锋锐纯粹,几乎要让人忘记其所附带的宗教性,但很衬他的气质——到底是见过血的杀器。
即使在主人身旁收敛了爪牙,那份倨傲也是从不内卷的。
——「至少让我替您系上腰带吧。」
换衣服的时候,长谷部这么说了。
对着那双眼,总觉得再拒绝下去会发生不好的事。
似乎从“第一次”见到长谷部开始,青年就陷入了某种无法得出结论的迷思。
——自己明明是被悉心关照的一方,细细思索,比起被关心,反而更像是在被牵着鼻子走。
他为此感到困惑。
以前从未接触过这种类型的人……严谨地说,甚至不算是人。
亲力亲为的侍奉、事无巨细的关怀……以及明明并不交心,却过于亲密的举动。
为战斗而生的存在,却在屋子里服侍人类的日常起居,还仿佛乐在其中,真的很奇怪。
要说有这种行为的人格,不思考其合理性,应当会无底线地“听主人的话”才对。
但,长谷部不一样。
这名自称近侍的下属,虽然忠心可鉴,却实在当不上“听话”二字。
经过短暂的相处,他们也算有过不少言语上的来往了。一两次或许无法察觉,但交流得越多,就越是暴露问题,即使是迟钝如他也有所觉察——他的近侍有着可以不动声色使他调换指令的能力。
这种情况就像是命令宠物猫吃饭,猫却开始围着食盆献上表演,而施令者既没有理由去诘问对方的讨好,也并未达到最初的目的。
……并且,他每一次,都像对着猫咪大呼可爱的人一样,中招了。
青年郁闷地盯着近侍开门的背影。
戴着眼罩的付丧神甫一走出烹调室,便撞见了前来找食的主从二人。他似乎有些诧异青年的到来,掀起隔帘的手停顿了一下:“这是怎么了?这么严肃地绷着脸。”
“……主?”听见同伴的话,长谷部才转过身来关切。
青年掩饰般轻咳一声:“呃、没事……早上好,烛先生。”
他小心翼翼观察付丧神的脸色,变化不大,看来叫对了。
昨夜刻苦的记忆训练初见成效。
“大将?”正在里间给点心装盘的短刀付丧神听见厅中交谈声也跟着探出了头,“刚刚做了寿甘,要尝尝吗?”
“厚君,早上好。”青年朝窗内的付丧神微笑,目光越过面前的两人,好奇地往对方手中的瓷碟望去,“这是甜品?”
烛台切回过身去,将瓷碟接了过来,设色雅致的小巧点心陈设其上,看花型就能够明了必然花了不少心思。他有意让碟子避开围裙上沾了淀粉的地方,轻轻捏起一块,将其送至青年嘴边。
“豆粉粘在手上很麻烦,我来喂你吃吧。”
“等——”
“谢谢。”青年显然很中意这点心的外形,先于近侍的阻止,从善如流地张嘴接受了投喂。
“如何?这可是今天的得意之作哦。”
“唔唔。”青年连连点头称赞,双颊一鼓一鼓。
赤豆馅儿的。
他不爱赤豆泥,嫌那个甜倒牙,不碾碎的倒是乐意接受。做点心的人品味很好。
“你喜欢就好。”烛台切将人引入座位,又推荐道:“要不要尝尝别的?你正赶上晚起的刀们开小灶的时候,熟食还有……”
“豆腐汤、烤鲭鱼和玉子烧。”长谷部把汤碗搁在桌上,斜他一眼后给青年递了双筷子:“用这个吃吧。”
烛台切微微一笑,被抢先了也不恼,接着长谷部的话头:“午饭的话,请允许我暂时保密。”
青年接过近侍递来的筷子,思索了一会儿:“我能全要吗?你厨艺太好了,总觉得都会很美味。”
烛台切愣了愣,随即莞尔:“好。那就都吃一点吧,我去端过来。”
“谢谢。”青年又道了一次谢,“烛先生要不要一起吃?”
“虽然很乐意与你共进早餐,但我已经吃过了哦?”
“厚君也吃过了吗?”
烛台切点头。
“这样啊,你们起得真早。那就我和长谷部吃吧,麻烦你了。”
“啊,长谷部君也吃……”
“拜领主命。”
烛台切看着突然落座的同伴挑了挑眉:“……得开心。”
长谷部没有理会。
他于是转身进入了收纳室,准备为主人与同伴取来早餐的食器。寿甘的豆粉落了些在指尖,净手之前,他伸舌舔了舔味道:
“嗯——果然甜度不太够吗,下次换成糖霜试试吧。”
6.
狐之助赖在了厨房,说是要考察一下食材的质量。
——事实上就是吃稻荷豆腐去了吧。青年坐在道场一侧的垫子上,看着打刀少年们你来我往,略微有些走神。
“你说,主人他有认真在看吗?”
浅蓝色羽织的少年一面横刀隔档住袭来的竹剑,一面与近在咫尺的手合对象说起了悄悄话。
“谁知道啊,你才是给我认真一点!”另一位少年极力往下施压,咬牙切齿地说道。
丹蔻的指甲因为高强度的刀式变换而磨损掉了一部分颜色,他已经有些体力不支,若是再找不到破绽,就要输了。
——他的对手其实也不轻松,两人都在等待一个时机。
“明明手合之前还在嘀咕主人主人什么的,结果主人真的来了,却一点都没被转移注意力呢、你。”
“就是因为被看着、才要拼尽全力展示最好的一面!——有破绽!”
“呜哇!”
——一记漂亮的变势,手合台旁的铜制灯柱被接连扫落,蓝色羽织的少年一不留神,被震得退了几步。
长谷部挥刀隔开朝青年座位方向倒下的铜柱,气道:“早就说过这种程度的训练要全部挪到到外面去,听不懂吗?”
蓝色羽织的少年喘了口气,眼底是愈发旺盛的战意,他抬手抹了把鬓角的汗水,笑道:“没关系的,都是练习用的竹刀嘛。”
“是你说不准懈怠的啊——”正是乘胜追击的关键时候,另一位少年并没有因为长谷部的介入而停止动作,一击得逞后,紧咬着朝对手攻了过去。
“……好强。”青年咋舌,不敢相信此等狂击竟出自这么纤细的身体。
“正是因为您,我们才能拥有这份力量。”长谷部低声道,“如果不是您赋予我们人格,我们自始至终,不过是一件任人宰割的死物罢了。”
青年却摇了摇头。
“你们本就非池中物,即使没有审神者的召唤,作为历史存在的‘凭证’,也会成为世人珍惜的对象。”他望着激战正酣的两名付丧神,轻笑道,“至于我……只不过是在这个特殊时期,传达世人期望的媒介而已。”
长谷部闻言,并未辩驳什么,只是微垂着头,凝视主人轻轻颤动的羽睫。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以俯视的方式,居高临下地观察这个人。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端坐在蒲团上的青年显得格外温顺而小巧,这种不会随意跑动的宁静姿态使他感到安心。
……被世人珍惜或者是期待,都只是无足轻重的事罢了。
他在青年身旁静默地伫立。
——世人不会保护我所珍视的您,所以,感激之情毫无意义。
——我所做的一切都与世人无关,只不过是为了回应您的珍惜、回应您的期待而已。
……但是,现在还不到倾诉衷肠的时候。
他望着轰然倒塌的障子隔断,深吸一口气,按下了胸口翻涌着的不耐,沉着脸冲少年们冷冷地呼喝:
“你们两个……午宴之前给我把场地恢复成原样!”
7.
棚舍里很是温暖,偶尔能听见马儿悠闲的响鼻。
“想不到真的可以拥有自己的马厩......”
长谷部注视着投入地抚摸黑马鬃毛的青年:“您喜欢马吗?”
“动物没什么讨人厌的地方呢。不过,主要还是因为在现世养马太花钱了。”青年恋恋不舍地摸了一会儿,朝自家近侍道,“说起来,你饭量真小啊,刚刚只吃了两块豆糕吧?平常倒没什么,上战场还是要多吃一点。”
长谷部笑容有些勉强:“……是。请您不用太担心,即使不进食,我们也完全具备杀敌的能力。”
那倒也是,差点忘了种族之差了。青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愧是付丧神,若换成他掌控这样不知饥饱的身体,绝对会吃个昏天黑地的。
“这里设施真现代啊。稻草也很干净……人睡上去也没问题吧。”他一个个围栏看过去,由衷地夸赞。
就是当番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而且,越靠近门边,就越是闻到一股冲人的酒味。
青年驻足在一匹黑马面前:“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望月’。您就任一周年那天,在阿津贺志山寻到的。”长谷部道。
“毛色真漂……嗯??”
“怎么了?”
青年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压低了声音:“有人躲在里面。”
长谷部面色一凛,扶稳青年后,将手慢慢移至刀柄上,他静悄悄地靠近护栏——望月悠闲地嚼着草料,在它身后,确实隐隐约约能看见穿着木屐的两双脚,他疑惑地皱了皱眉。
——在看见旁边堆积的酒壶后,这种疑惑就变成了头疼。
他翻越护栏,掀开了马厩里的草席。
没了草席的隔档,鼾声便像脱了缰的野马开始发散开来。
一名紫发少年与另一名装扮艳丽的男子四仰八叉地睡倒在稻草堆里,双颊晕开醉酒的酡红,显然是喝高了。
“不动行光。”
“次郎太刀。”
长谷部用刀柄敲了敲小的,又使劲晃了晃大的。
毫无反应。
“……再不起来的话,就压切你们。”
“当番的人吗,发生什么了?”
似乎是意识到两双脚的主人还活着,青年舒了一口气,试图开锁无果后,他探着身子,一只脚笨拙地跨到栅栏的木门上,也想翻越过来。
长谷部连忙阻止了对方:“只是喝醉了,您小心一点!”
“不动君和次郎先生?”青年抓着近侍的双手,又退回了原位,“睡在那里不会被马儿踩到吗?让他们回去睡吧。”
长谷部很嫌弃似的啧了一声:“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带您参观完田地就回来收拾他们。”
“唔……吵死啦——真是的——……”
大太刀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
“……啧。”
“别冲动!”青年连忙摁住了近侍再度伸向刀柄的手掌,“我还是不太放心,反正田地就在附近,你留在这里照顾他们,剩下的地方就由我自己去逛吧。”
长谷部眉头皱得更深了:“但是——”
“我在当番的人身边等着你。”青年不容置喙地说。
“……是。”
8.
青年拍净和服下摆黏着的草屑,朝田地的方向走去。
他将马尾拢到肩膀上,好减轻一些后脑勺的负担。
即使被打薄过,这种长度的头发束起来也颇有一些重量,他不怎么喜欢这种让头皮感到累赘的发型,向来都是拿发绳虚虚一扎,收拾到不妨碍正常生活的程度就行。
只是,在现世的时候,周围没有那样密集的优质参照对象,故而这份随意也并不影响他的受欢迎程度,但当他站在烛台切与长谷部身边的时候,这种曾被许多小姑娘青睐的随性却被二人的优秀给“衬托”成了不修边幅。
生而为人近三十年——严格说是二十三年,他终于有了一丝对自身形象的警觉。
注重细节的人,似乎总是比性格随意的人更加优秀。
……他的近侍,是个很擅长在细节处下功夫的人。
瞻望远处扛着锄头玩闹的两名胁差,青年在脑海中回忆了着他们的名字,应当是叫做鲶尾与骨喰。
两名刃者并未发现主人的存在,黑发的付丧神指着脚下的田地,朝同伴灿烂笑着,似乎是发现了造型奇特的作物。
长谷部说得不错,他们的确很享受在田里耕耘的过程。
马当番的情况,却为何完全相反呢?
他有点儿纳闷,按照长谷部的秉性,不应该会推荐那两个人来照顾马匹。
再往深处想,却猛地发现一个问题。
——他记得自己明确表达过想要了解诸位的爱好的意向,但回忆一下昨夜的情况,长谷部好像只轻描淡写解释了一句“这个月一直是他们在做”,而对其他付丧神的喜恶只字未提。由于聊的事情太多,他居然全程都没有察觉到。
为什么?
他愈发搞不懂这个男人做事的动机了。
……虽然说,目前为止接触的付丧神里,几乎就没有他能看透的家伙。
心中窜起一些不好的念头,但很快又被青年强行压下。
……不能怀疑。不能以揣度人的方式去揣度付丧神。
一旦信任危机,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信任是契约保持稳定的基础,也是灵力纯度的保障,才复职第一天,他一点儿也不想因为灵力出问题被带到医务科去做疏导,沦为同僚的笑柄。
青年仰着头,广阔的天空澄明如镜,只不过走神了一会,雪又开始下起来了,原本还在不远处欢笑的付丧神早已消失在了视野中。
也许是找了个地方躲雪吧。这雪才开始下,存在感并不强,他还不大想回室内去,四下观望一圈,脚边是积了少许飞絮的杂草,一直延伸到走廊的底下,田埂的右侧则横着由石板筑成的曲窄小道,被竹枝郁郁葱葱地包围。
他好奇心顿起,只稍稍迟疑片刻,便朝右边走了过去。
这条路好像极少有人走动,即使是在冬天,细长的无名植被也大大咧咧地横亘在入口处。
他拨开挡路的杂草。
这似乎只是座普通的竹林。
9.
竹枝如玉砌的灯柱,翠叶间一点瘦雪,一派幽静之感。
这竹林应当年岁已长,越往里走,有些甚至高耸入云,但却没有风在其间穿梭,连竹叶也是娴静的,仿佛时间被静止了一般。
“——重游故地,不抒发一点感想吗?”
付丧神的来临有些突然——肖似离群的孤鹤,敛了双翼,掠过竹枝飒沓落下,只在空中留一道高洁的残影。
他慢悠悠地踩着竹叶走来,举止有些疏懒,但一双鎏金色的眸子却颇具神采,好似能洞穿一个人的灵魂。
青年确实注意到周围有些声响,却只当是动物路过的痕迹,不料自己竟会被付丧神给尾随。他打量着眼前样貌出尘的白发男子,困惑之际,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鹤先生,跟着我做什么呢?”
“那当然是……”
男子忽地靠近,他略微矮下身子,对上了青年的视线,瞳孔里满是诡谲的笑意。
“来确认一下,曾经将我们抛弃的,是什么样的人呀——”
一丝若有似无的杀意。
青年未曾料到来者不善,趔趄着后退一步,瞬间绷紧了神经。
“我没有抛弃你们。”他辩驳道。
付丧神笑眯眯地抬手拂去了青年睫毛上挂着的雪花,他双唇一开一合,自问自答道:
“你知道,刀不保养,是会生锈的吗?”
“生锈的话,就不好用了。再次出鞘的时候,兴许还会伤到使用的人……”
他扬起了下巴,嘴角勾勒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真是不堪回首呀……这几年。”
青年眼睑微微作痛,好像刚刚抚过他眼帘的,不是付丧神的指尖,而是恶魔的关节。
这不对劲。
抵在后背的竹枝很冷,冻得他一个哆嗦。他双唇蠕动了几下,声音却像被喉咙卡住了一样,无法彰显其存在。
鹤丸像是觉得青年这被恫吓的表情十分有趣:“你是因为害怕,才哑口无言的吗?
或者说……愧疚?”
他兴味盎然地观察主人的表情变化。
“但是,愧疚又如何呢。
只是鞠个躬就妄图把一切揭过,人类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耻啊。
明明掌控着一切,却还是作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以此来博取神明的同情……”
鹤丸凑得愈发近了,几乎要到二人鼻尖相触的程度。
“等待这么无趣,如果在这里解决掉你……我们是否会获得自由呢?”
青年僵直了身体。
气息,太过于明显了。
他咬了咬牙,反诘道:“以自损为前提的自由,你不觉得太过草率吗?”
“……而且,被放置本就是刀剑的归宿,你明明经历过很多次,为何只对我耿耿于怀?既然这么不甘心,你大可以撒娇、抱怨,找谁都行。若是聪明,你就该好好地利用我给你的人形,而不是因为见不到我,就否认我对你的重要性。”
这一回,轮到付丧神僵住了。
青年又道:“你若是伤害我,自己也会很痛的。”
话是这么说,他其实没什么把握,时之政代为打理的时间太长,付丧神身上属于他的灵力痕迹已经很淡了,会不会被反噬都是问题。
但是,多少也算是个筹码。
如果真的动起手来……他已经有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静默的对峙。
青年表面镇定,其实内心已经颤抖着拟好了求助报告。
他为什么就这么笃定本丸是安全的呢?
脑海中浮现早晨被长谷部打落的胁差,要是随身带着武器,肯定会更有底气一点吧。
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想,往坏的方向发展——付丧神在短暂的出神后,意外地收敛了一度十分张扬的气息,忽而转变了态度。
他撤去了抵在青年后腰处的刀鞘,轻笑一声退至安全距离外,再度抬首的时候,已经是一副温和而亲切的模样。
“失礼了,不怎么成功的惊吓呢。”
反而是自己,居然被青年的发言给惊到了。
“……”
“嗯?怎么,不相信吗?我可是根正苗红,同那些堕落的刀一点都不沾边的哟。”
“……”
“…………”
“……………鹤先生、以后请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人类是经不起玩弄的好吗。
青年有些脱力,转念一想,这么容易就被诓骗,倒也是自己的失格。鹤丸的杀意冲击力太强,骇得他忘记了理智思考。
……明明作为审神者,是可以通过契约感知到付丧神的灵力纯度的。
几千几百岁的老人家,虽然跟人的成长方式不同,但跟随的毕竟都是些大名,哪有那么容易就策反呢。……还是以“被冷落这么久我好恨啊”这种三流电影都不屑于去用的原因。
只是付丧神的演技太过精湛,以至于他的不安呈几何数增长。
“抱歉抱歉。只是难得见你落单,机会太千载难逢了嘛。”鹤丸倾首,笑得一点儿都不像千岁老人,“过火了是我不对,哪,给你赔礼。”
鹤丸将手伸过来的时候,青年差点下意识想要躲开,看清那掌中之物时,又腾起一丝无奈。
……这是把我当小孩子哄了吗。
他收下了鹤纹包装的奶糖。
“不吃吗?”鹤丸问道。
“待会吃…。你这样满怀期待地问,会让我觉得这里面加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哈哈,有没有呢?”
别是真的有吧!
青年在付丧神兴致勃勃的目光下将奶糖揣进兜里,开始想念起长谷部的沉稳持重来。
10.
冰结的人工湖旁,光叶白兰在沙汀中像春雪一样盛开。
青年披着毛毡坐在廊下,假山石背后,是喋喋不休教训着鹤丸的近侍。
这是一栋独立的屋舍,从这个位置眺望,能看到远处就是他的部屋。
但是,是拿来做什么的呢?有点脏乱,看起来不像是用于居住的场所。
长谷部的说教一时半会是没法结束了,他百无聊赖地倚着障子门,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背后传来了笃笃的响声。
他警觉地转过了身。
声音从门的里面传来。
青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位付丧神,又看了看障子门,犹豫片刻,囿于好奇心的驱动,悄悄打开了它。
障子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审神者大人,您回来啦。”
青年看着门框旁,仅二头身大小的精怪,稀奇道:“你是?”
“我是您的刀匠呀。”小人儿蹦跶了两下,仰起了脸,“您终于来啦。是来取刀的吗?”
“我找你锻过刀吗?”
“您四年零三个月前,托我锻造过一把刀。”
“我能看看吗?”
刀匠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青年钻进了屋子里,将障子门合上了。
油灯温暖地燃烧着。刀匠将数年间的第一位来客领至锻造炉旁。
这个工作台似乎已经许久不曾启用过了,上头躺着一把已经锻打结束的刀,灰尘与煤炭的屑厚厚地铺在刀身上。
“打刀啊。”
青年拿袖子擦去了浮尘,刀的刃纹被一层迷雾覆盖,看不真切。
“请召唤吧。”
青年一脸的茫然:“怎么做?”
“就是像以前一样呀。”刀匠说道。
“……”
他想起手册的指引,皱着眉思索了一会,试探般抚上刀身。
……全神贯注。
感受气息的流动。
“……回应我吧。”
凝聚思念之物啊,回应人世的呼唤吧。
青年感受到从指尖晕散的细微热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将他缠绕住了。
——闪着寒芒的利器震颤着发出悦耳的嗡鸣,强光之中,他好像看到樱花飘落。
当花雨散去,眼前的兵器已拥有了人形。
——“我是龟甲贞宗。”
——“名字的由来?……呵呵。任君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