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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走投无路 ...

  •   这是一日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绍兴城的人们都坠入沉沉的睡梦之中,就连赫赫有名的柳浪居也笙歌散尽,笑语绝迹了。“梆-梆-梆-梆——”四下悠长的锣声回荡在远方的小巷中,使这黑夜显得分外寂静。
      然而,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几条黑影却在熹微的星光下蹿高伏低,随后幽灵般地跃进距柳浪居不远的一个小院中,倏然隐没。
      那小院独门独户,外表与周围的居民毫无二致,只是走进院中,方发觉其中一花一草、一桌一几均极为讲究,像是大户人家里前来避难的居所。
      “是谁?”其中的一间厢房传来一个女声的娇叱,“诸位乃是何人?夤夜来访,与我韩烟翠有何冤仇?”
      一个干巴巴的声音道:“在下是奉韩公子之命,前来请小姐回去。长兄如父,我劝小姐还是识相点好,否则我西山一窟鬼只好得罪了!”
      韩烟翠冷笑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别人卷起金银细软逃走了,他没本事追踪,银虹帮那边不好交差,就拿我来垫背。我韩烟翠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房中的菱枝被惊醒,已打开了火褶子。韩烟翠看到屋中站着几个人,有的耳朵奇大,有的光着两脚,有的浑身虱子,有的酒气熏天。尽管他们形态各异,却全都身着灰衫,前胸和后背各画有一个巨大的骷髅头。乍一眼望去,像是一群来自地狱的幽灵。韩烟翠在韩府的后花园中也曾碰到过他们几次,不过对他们阴森怪异的打扮,总是又厌恶又恐惧。岂料他们没有派上别的用场,竟然来对付一介弱女子了!
      “咦,你们不是韩家的家奴么?”菱枝朗声道,“须知小姐也是一家之主,岂能任由尔等放肆?”
      韩烟翠嘲讽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哥哥给他们的钱多,自然为他们卖命了。”
      那西山一窟鬼也是在江湖上享有些声名的人物,起初还想给这丫头三分面子,闻得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不觉气上心头。一个光着脚板的率先跳上前来:“好个臭丫头,看我赤脚鬼今日怎么教训你!”话音未落,一只枯瘦的手爪便探向菱枝。
      韩烟翠将菱枝轻轻一拉,护在身后,已轻灵地躲过了这一抓。韩烟翠幼时体弱多病,在她四五岁时,一条小命几乎被断送,她娘带着她四处求医不着,阴差阳错地来到某无名尼庵,倒是那女尼救了她一命。母女俩临走时,那女尼拿出一本线装书:“女公子性命已无大碍,不过尚须防止复发,倘若按照此书所载之心法修习,不出三载,自然痊愈。”从此韩烟翠依照书上所载之法勤学苦练,渐渐地变得形体矫健、身轻如燕,倒是因祸得福了。
      那赤脚鬼却吃了一惊,他这招鬼手爪例无虚发,不料竟被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轻轻松松地躲开去。他手臂倏地一横,依然向韩烟翠抓去。但觉对方淡绿色的衣袂一舞,又一爪抓空。
      赤脚鬼眼都差点急红了,还想再抓,却被一个酒气熏天的家伙拦住了:“六弟,你抓了这么半天,我看是累了,还是在一旁歇歇,看我醉死鬼的手段。”
      醉死鬼摘下腰间的葫芦,灌了一大口酒,然后歪歪扭扭地向韩烟翠走去,看似没有章法,其实暗合太极八卦的生克之理。他的手爪虽然没有赤脚鬼那么犀利,却将韩烟翠的退路全封死了,她几次都差点与他那酒坛一样的肚子相撞,令她满面羞红。幸而醉死鬼还是像猫戏老鼠一般对她手下留情,否则早被他抓住了。
      “三弟,咱们还要赶着回去交差呢!快将这妞儿抓住算了,哪有时间在这儿空耗着!”邋遢鬼道说道,顺手点中了菱枝的风门穴。
      “听二哥的吩咐。”醉死鬼口中说着,身形晃荡得更厉害,爪风变得凌厉无匹,韩烟翠顿时手忙脚乱,眼看就要被擒。
      “这么多人,竟然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一个冷峻的声音极快地由远及近,他的第一个字尚在窗外,说到最后一字时已来到室内。韩烟翠方发觉那人一袭黑衣随风鼓荡,可以清楚地看到其间瘦削的身板,腰配一柄形式古拙的剑。
      “我们是西山一窟鬼,不是人,向来是一哄而上。尊驾是?”一个耳朵长得如蒲扇大的鬼振振有词地说道。
      “原来如此!”黑衣人哑然失笑,随即敛去笑容,曼声吟哦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他似乎没有听到对方的问话,而西山一窟鬼的脸色已全变了。
      “吴情水!”这是一个足以令人心胆俱丧的名字。大耳鬼强自笑道:“怪不得阁下敢来蹚这趟混水!只是,江湖上人怕了你,我西山一窟鬼二十余位鬼兄鬼弟可不怕你!”大耳鬼特意将“二十余位”四个字咬得很重,言外之意,即便他们今日不幸败了,还有其他众多弟兄找他算账。
      原来此人就是传说中令贪官闻风丧胆的吴情水?韩烟翠感到这个名字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哪儿听到过。她惊讶地打量着他,发现他的年纪只在二十四五的样子,眉目算得上清秀,可是那张脸非常严肃,没有一丝笑容;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眼眸,显示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忧郁。
      “我邋遢鬼今日正要会会阁下!”邋遢鬼伸手抓了一只头上的虱子,嘎嘣一声嚼得脆响,另一只手上已多了一把小耙子,与如意大小相似。大耳鬼也向众鬼兄鬼弟使了个眼色,一时间众鬼齐上。
      “来得好,倒省了我的事儿!”一语未了,群鬼只见一道刺目的银光一闪,便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奇痛无比,或缺了条腿,或少了只耳朵;只有邋遢鬼还算运气,因吴情水嫌他污了宝剑,只削断了他的小耙子……
      大耳鬼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臂,额上冷汗珠子直滚,向吴情水含恨说道:“阁下伤了我兄弟四人,一剑之赐,他日必将加倍还!”
      “随时恭候!”吴情水利剑已然插回鞘内,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微笑。
      “哼,我们走!”五鬼随即投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韩烟翠盈盈拜道。
      “在下本是顺路来此,对姑娘谈不上什么恩德。”吴情水似乎看都没看她一眼,漠然地答道,随后向她微一拱手:“在下告辞了。”便闪身出门,在经过菱枝身边时,顺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喂……”韩烟翠急忙喊住他。
      “姑娘还有何事?”吴情水倏然顿住身形,背对着她,却并没有回头。
      带着几分被人轻视的气愤,韩烟翠冲他的背影大声道:“别以为你拔刀相助,我就会感激你,本姑娘是死是活与你不相干!”
      “在下原本就没有指望姑娘感激,倘若救人定要索取回报,便不是吴某所为了。”吴情水依然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漠然答道。
      “若不是你夺了镖车,我爹就不会病死,我也不会受这群鬼的欺负!”说到最后一句,韩烟翠忽然想到,正是爹做主将她许配给龙公子的,倘若爹还活着,说不定自己此刻已上了花轿。没想到,竟然是以爹的死来延缓这门亲事的。
      “你爹是?”吴情水瘦削的肩微微一颤。
      “杭州知府韩守清。”韩烟翠道。
      “是他?”吴情水的语气又变得轻松,“他恶贯满盈,早就该死。在下没有亲自斩下他的项上人头,已是他的运气了。”随后展动身形,仅一两个起落,便不见踪影。
      “喂……”韩烟翠气得跌脚,感觉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一时之间,这种强烈的愤恨甚至超过了嫁给龙公子的恐惧,而原因很简单,仅仅是吴情水对她不怎么理睬。
      菱枝给她披上一件狐皮大衣,一旁劝道:“小姐何必如此生气,不管怎么说,人家总算对咱们有救命之恩。”
      韩烟翠才回过神来,感到天气的寒冷,而自己只穿着一件极单薄的棉衣。她正要回屋,却见二姨娘被两个丫鬟搀扶着过来了,前面还有一个丫鬟提着风灯。在摇曳的灯光下,只见她那张已褪去残妆、隐现皱痕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二姨娘一见到韩烟翠,便拿帕子去拭眼睛,抽泣道:“翠儿,今晚的事儿娘都猜测了。你看,不是为娘不愿意庇护你,你在这里,娘都跟着提心吊胆的。你若不听从你大哥的安排,下次他还不定派什么人来。唉,咱们娘儿俩怎么这样命苦呢……”
      看来娘亲是要赶自己走了!连娘亲都靠不住,还能靠谁?韩烟翠不觉惨淡地一笑:“女儿明白,决不让娘为难。明儿一大早就走,恕女儿不能尽孝,保重!”
      这时,远方的鸡鸣高一声,低一声,此呼彼应,驱走了黑夜之神。韩烟翠抬头望望窗外,东方的天际现出一丝鱼肚白,看来用不着等待“明天”,立刻就可以动身了。
      韩烟翠与菱枝扮作男装,雇了一辆马车,便携着简易的行李,踏上了漫漫征途。
      “前几日桂叶受了点风寒,不知好些没有?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我真有点不放心。”车厢里,韩烟翠与菱枝低声议论着。
      “其实她在家留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等我二人找个地方稳定下来,也可向她打探点家里的消息,再趁机把她接过来。”菱枝劝道。
      “也只好这样了。”韩烟翠道。
      二人不再言语。走出了五六里路,赶车的老汉挥舞马鞭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悠闲地抽起了支旱烟,回过头来问:“崔公子,请问往哪儿走?”
      韩烟翠一愣,这个称呼太陌生,她还没有充分适应;况且她也真没想到去哪儿。
      菱枝一掀帘子,探出头来,接口道:“你一直往前走便是了,到了地头上,我们崔公子会叫你停住的。”说罢悄悄拉一下韩烟翠。
      “这一里地过去之后,便是东西两条驿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老汉解释道。
      “往东到哪里?往西又到哪里?”韩烟翠打听道。
      “我看崔公子是不常出来游学吧?往东是通向金华,人物俊雅,冠盖云集;往西则走向台州,翻过方山便是雁荡山余脉,那边可荒凉多了。”
      韩烟翠略加思索,便说道:“那就往西吧,本少爷倒正想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散散心。”
      老汉迟疑道:“老朽在绍兴谋生,恐怕赶不了那么远的车。”
      “只要你将我二人送到雁荡山脚下,银子是不会少你的。”韩烟翠掏出一块碎银,至少有五两,由菱枝交给老汉。老汉皱巴巴的双目睁得大大的,口角“咝”地吸起快要流出来的一缕涎水——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他什么话都没有了。
      老汉举起左袖将口水一拭,韩烟翠骇然看到他的小指上有一根枝指,斜斜地凭空戳出来,令人看了心里发堵。只是见他为人倒还和善,便没有多言。
      偏那菱枝没见过世面的,一惊一乍地叫出声来:“呀,他怎么比常人多出一根小指?”
      韩烟翠狠狠瞪了她一眼:“少管闲事!”老汉却听而不闻,依然乐呵呵的。
      韩烟翠平素极少出远门,更不用说一连数日的颠簸了。一路上晓行夜宿,连日来的车马劳顿,已令主仆二人疲惫不堪。韩烟翠不停地呕吐,几乎连饭都吃不下,整天有气无力地躺在车里,只喝一点清汤。
      时间一长,这主仆二人与老汉也混熟了,她们便叫他伍大伯。这一日终于到达台州镇上,菱枝提议道:“小姐,我们还是在镇上歇息一日再走吧?”
      “嘘——叫崔公子,小心被人听到了!”韩烟翠白了菱枝一眼。
      菱枝一伸舌头,笑道:“是啦,崔公子!”为了掩饰方才说漏了嘴,她将“崔公子”三个字说得声音特别大,故意让伍大伯听见。伍大伯恍若未闻,依然埋头哼哧哼哧地赶着车。
      韩烟翠见自己这副身体,也实在不能赶路了,便同意在镇上找个客栈休息。伍大伯道:“老朽常来此地,故尔对这周边颇为熟悉。老朽受了崔公子许多赏赐,不能不多一句嘴:近几年,由于下五门颇为猖獗,这台州地界很不宁静。倘若投错了旅舍,失财事小,性命不保可就事大了!”
      韩烟翠原本就心思重重,闻言不禁大吃一惊,向伍大伯道:“多谢大伯指点!这镇上究竟哪家客舍可靠些,烦请老伯告知!”
      伍大伯脸上浮现出一圈圈笑纹,露出一个做苦力的汉子所惯有的憨厚:“实不相瞒,这地方老朽也是常来,前面有一处客栈最是安全,老朽这就带二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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