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可猜》风过南国

1、一

　　夏曦不明白，电视剧里那种在至亲的灵前失声痛哭甚至昏倒的剧情，怎么可能真的发生。
　　她父母早逝，唯一的亲人是姐姐夏晚。但夏晚的追悼会在大厅中举行时，她甚至没有穿丧服，也没有在追悼会上露面。她独坐在狭小的阁楼上，强迫自己一遍遍地想该如何写葬礼上的家属答谢词，直到乔娜走上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乔娜是夏晚的同学，也是夏曦的师姐。她们都在N大中文系读研，乔娜与夏晚是研三，夏曦是研一。夏曦一直把姐姐视为榜样，所以选的专业方向和导师都和姐姐一样。三人师出同门，夏曦对乔娜并不陌生。
　　不幸的是，三天前，夏晚跳楼自杀。据说是因为她写的毕业论文多次被导师严厉批评，承受不了而选择了死亡。
　　阁楼里光线昏暗。夏曦茫然的目光落在乔娜身上，渐渐有了焦点。乔娜担忧地望着朋友的妹妹，却不知如何安慰。这时，夏曦主动抱住了乔娜，抱得那样紧，让乔娜有些喘不过气。乔娜十分怜惜这个失去唯一亲人的学妹，当然不会介意。但她看不到，夏曦眸中一闪而过的凛冽寒光。
　　随着脚步声，有人沿楼梯走了上来。来人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俊朗的脸上有恰到好处的沉静悲伤，让人见了也不由自主地随之悲伤起来。他叫贺子明，是N大医学院的研究生，之前与乔娜、夏氏姐妹都是相熟的朋友。前不久，他向乔娜告白，然后两人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本应是甜蜜的恋爱时期，却遇上好友辞世。
　　夏曦在看到他时，轻轻推开了乔娜，垂下头，微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神情。
　　“穆老师来了，就在下面。”他沉声道，“他希望……当面向小曦你道歉。”
　　但夏曦沉默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塑。
　　乔娜看着夏曦，愈发担忧。穆老师不是别人，正是她们的导师，也就是那个在传闻中间接导致了夏晚的死亡的人。其实，他并非凶神恶煞的坏人，甚至可以说是过分和善的好人，他的学生大多都喜欢他。因此，乔娜一直没有想通为何他会严厉批评夏晚。无论如何，乔娜觉得，逝者已矣，为了让存者解开心结，有必要沟通一下。
　　于是，善解人意的她对男友道：“子明，你先陪着小曦，我下去一会儿。”
　　贺子明懂得她的意思。“陪着小曦”是防止夏曦做出什么傻事，“下去一会儿”是去与穆老师沟通。他对女友温柔一笑：“你去吧。”
　　乔娜脸上一红，转身下楼去了。
　　光线阴暗的阁楼上，只剩下夏曦与贺子明两个人。气氛变得有些沉郁。
　　贺子明的神情中再无一丝笑意，目光幽深地看着夏曦，静静道：“我知道，你恨我。”
　　夏曦的背影微微一颤，咬紧了唇。
　　贺子明的声音里压抑着沉沉悲哀：“你恨我，无妨。我知道自己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并且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但，有的事情，我必须告诉你。我和阿晚分手，转而向乔娜告白，并非因为我见异思迁或是贪图乔家的钱。如果我是这种人，当初就应该直接选择乔娜，不是么？”
　　夏曦缓缓转过身：“那你是为了什么？”
　　贺子明攥紧了拳，闭上眼，声音微颤：“我恨自己，如果那时我不屈服于乔志鹏的威胁，就不会……但那时，乔志鹏居然还用阿晚来威胁我。他说，如果我不与阿晚分手，他就让阿晚消失……”
　　乔志鹏，乔娜的父亲，同时是身家上亿的实业家，但名声一直不太好，传闻与□□有纠缠不清的关系。乔娜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乔志鹏非常宠爱独生女儿，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以前，夏曦还和乔娜开过玩笑：“如果乔师姐想要天上的月亮，大概乔叔叔也会想办法摘下来吧。”
　　不同于乔志鹏的城府，一直在温室中长大的乔娜是非常单纯的少女。她一直喜欢贺子明，虽不敢表白，但夏晚和贺子明都很清楚。夏晚善良得太过优柔寡断，她担心如果公开自己与贺子明的恋情，会让乔娜受到伤害，于是就“暂时”隐瞒了恋情，想等到适当的时机再告诉乔娜。没想到，这一拖就是半年，乔娜依旧暗恋着贺子明。夏晚意外地发现自己怀上了贺子明的孩子，而就在这时，贺子明抛弃了她，转而向乔娜告白。万念俱灰之下，夏晚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夏曦清楚姐姐真正的死因，却不知贺子明“移情别恋”的背后还有这样的原因。看着悲痛欲绝的贺子明，夏曦发觉自己对他的仇恨，已经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缓缓地，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她低低道：“原来如此。那么，穆老师说是他导致了姐姐自杀，也是乔志鹏授意的吧……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呢……”
　　夏曦虽然笑着，视野却渐渐被泪水模糊。眼前浮现出姐姐温柔的微笑：“姐姐已经找到最喜欢的人了，真的很幸福啊。小曦，以后也会有珍惜你的人，你会比姐姐更幸福的。”
　　哪里还能幸福呢？从夏晚纵身一跃的那时起，她就坠入了修罗地狱……
　　一张洁白的纸巾递到她面前，就像小时候姐姐哄她不哭时一样。
　　“不要哭。我们还有必须做的事。”贺子明轻柔道。
　　夏曦抬起头，一瞬不瞬地回视着他：“报仇么？”
　　他凝视着夏曦。与夏晚相似的面容上，却有着夏晚没有的坚定。于是，他郑重地颔首，把右手递到她面前：“合作吧。”
　　她握住他的手的刹那，知道命运从此一往无回。

　　追悼会的大厅中，极是肃静。四周都是花圈，人人都穿着黑或白的丧服，屏息凝神。
　　这里，感觉很冰冷，没有生气。
　　穆凡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周围的人见了，也不会怪他，因为他只是个九岁的孩子。今天是周末，他更愿意在家睡觉或者玩网络游戏，却被哥哥强迫着带到这里参加追悼会，心中自然有些不满。
　　人死了，再多人哀悼又有什么用呢？不如在人活着的时候对他好一些。但人总是要在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
　　穆凡无所事事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大厅正中挂着的黑白遗照上。
　　他知道死者是哥哥穆远的学生，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虽然有时候学生们回到家里来向穆远请教问题，但穆凡对此毫无兴趣，从来都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网络游戏。因此，她的死亡并不能给他多大的触动，但他敏感地察觉到，穆远因此受到极大的震动，心情非常低落。
　　别人都说这是因为穆远害死了她，但穆凡隐隐觉得真相不是这样。因为穆远的低落心情不像是害怕或者愧疚，倒像是担心和忧虑。
　　看着死者的遗照，穆凡恍惚觉得似曾相识。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蹙眉凝思着，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来了——记得有一次，在书房中，他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一叠书。那些厚厚的没有插图的书，都是穆远的专业书。穆凡弯腰捡起，发现其中一本书中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子微微笑着，有浅浅的酒窝。
　　他虽年幼，但在这个电视和电脑普及的年代，早熟的他知道，一个单身男子的书中夹着一个女子的照片有些奇怪。当时，他猜测这也许是穆远的意中人，但最终只是将照片夹回书中放好，没有向穆远求证。毕竟，这对兄弟的相处并不融洽，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基本上是各行其是，很少交流。
　　兄弟俩关系不睦，并非因为穆远不近人情，或许可以归结为“代沟”。虽然名义上是兄弟，但两人的年龄相差二十一岁，穆远甚至可以当穆凡的父亲了。其实，穆凡是个孤儿，刚出生就被丢弃在孤儿院的门前，穆远的父母收养了他。但三年前，穆家夫妇在车祸中去世，穆凡就和穆远生活在一起。
　　“请问，你是穆老师的弟弟么？”一个女音轻轻响起。
　　穆凡侧过头，只见一个陌生的黑裙少女弯下腰，微笑着看向他。她的身上似乎有极淡的清香，很自然。
　　穆凡并非温顺听话的孩子，一直被人评价为脾气暴躁、性格孤僻。因此，他自暴自弃般的越发地排斥与别人交流，很少给人好脸色看。但眼前这个大姐姐，虽然不算特别漂亮，但笑容友好，目光真挚。对他的态度，也不是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孩子，而仿佛是平等的对话。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果然是啊。你叫穆凡吧？我叫唐多令。”她眨了眨眼睛，“你喜欢玩网络游戏吧。”
　　他有些惊讶。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不是用的疑问口气，而是肯定。
　　“你听说过我？”他疑惑道。
　　“的确听说过。不过，你喜欢玩游戏这点，是我刚才发现的。长期用电脑的人，会有一些特质，比如鼠标手什么的。我也经常上网，所以知道一些。”
　　“那你打游戏么？”说起自己喜欢的东西，穆凡来了兴趣。
　　唐多令微笑着点点头。她擅于与各种人沟通，小孩也不例外。很快，在交流了一番游戏心得之后，已被穆凡当作朋友的她，不着痕迹地问出了他常去的游戏服务区和账号。
　　看着才九岁的穆凡，她忽然觉得自己像在诱拐小孩。这么想着，又露出淡淡微笑，笑中含义模糊难辨。转开目光，她发现在大厅一角，一名少女正与一名青年男子说着什么。那少女脸色苍白，双眸含泪，楚楚可怜。而青年男子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在努力解释什么，但又拙于言辞。
　　唐多令认得这二人，一个是中文系的学姐夏曦，一个是中文系的教授穆远。虽然穆远没有教过唐多令，但唐多令从学长处得知，穆远非常内向，是典型的“封闭性人格”。虽然年纪轻轻就成为教授，学术文章写得极好，却不擅言辞。
　　隔得有些远，唐多令听不清两人的对话，只见夏曦哭着对穆远说了什么，他如释重负，神色却依然悲哀。
　　很容易猜出，夏曦“谅解”了穆远。即使是真的原谅，也不能完全抹掉伤害。就像把钉子插进木板，钉子可以拔出来，但是留下的洞永远存在。
　　唐多令抬腕看了看表，这个时间，该用晚餐了。唔，似乎今晚该轮到章台柳做饭了……
　　低下头时，只见穆凡正睁大眼睛看向穆远所在的方向。是谁说过，小孩子都是纯洁可爱的天使？但如果没有被引导到合适的方向，天使太容易沦为恶魔。
　　时间已晚，追悼会上的人渐渐散去。见夏曦的情绪似已开始平复，乔娜与贺子明坐私家车离开了。穆远也带着弟弟回家了。变得空荡的大厅内，唐多令来到独坐一隅的夏曦面前，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礼节性地说些哀悼、慰问的话，而是取出一个白色信封，递到夏曦手中：“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压得略低的声音中，有种奇异的意味。
　　夏曦一愣，迎上唐多令似有深意的笑容。她还来不及反应，唐多令已施然转身离去。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黑色的卡片，上面用银色的笔迹写着一串手机号码，以及四个一目了然的楷体字——
　　杀人游戏。

　　“好香。”
　　一进门，唐多令就嗅到了食物的香气。她把手提包扔到沙发上，趿着拖鞋，寻香来到厨房门口：“看来今晚可以大饱口福了。”
　　厨房内，一名戴着细框眼镜的少年正围着围裙，洗手做羹汤。恍若不闻唐多令的声音，他目不斜视，修长的手指执着不锈钢刀，飞快地切着土豆丝，手法娴熟。仿佛此刻他不是呆在厨房，而是身在实验室内，穿着洁白的实验服，做着精密的物理实验。
　　他就是N大物理系的章台柳。
　　“啧啧，真是宜室宜家。”唐多令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海鲜汤，戏谑地称赞这位被她誉为“居家必备好男人”的合作伙伴。
　　章台柳把煲汤的火调小，这才看向她，微微一笑：“难得你心情这么好，计划很顺利吧？”
　　他认真做菜时，不苟言笑，神情专注。此时温雅一笑，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若单论相貌，苏幕遮是公认的校草级的人物，但他的美如同暗夜优昙，太过清冷，不可接近。章台柳的相貌并不出众，但他的明净微笑更令人由衷愉悦。
　　当然，对于唐多令，苏与章的外表如何，远不及他们的想法重要。目前虽是合作伙伴，将来却会是你死我活的对手。知己知彼，不仅是兵法。
　　唐多令惬意微笑：“今天心情好，当然是因为这个月轮到你做饭了。上个月苏幕遮做饭，害我顿顿跑食堂，只好当成减肥。”
　　这届“杀人游戏”的五个人中，唐与章被“秉烛游”选中的时间最早，从小一块长大，年龄也相近，所以最为熟悉。只有在章台柳面前，唐多令才会说这样看似随意的话。但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意，与在苏幕遮面前的警惕凝重，俱是诸多面具中的一种。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比起苏幕遮，章台柳更让唐多令看不透。
　　他拿起一瓶酱油：“越简单的家常菜，越考验真正的厨艺。有的计划看似简单，却很容易出问题。”
　　她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佯怒道：“好啊，原来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静了静，他才道：“你太‘有心’。”
　　“有心？”
　　他低头兑着调料，平静道：“你知道，我们只能‘有意无心’。”
　　唐多令脸上的笑意淡去，沉默。
　　“今晚有鱼香肉丝。”他开始切肉，淡淡道。
　　鱼香肉丝，唐多令的最爱，章台柳的拿手菜。她便又笑起来，仿佛心满意足，且迫不及待：“阿柳，拜托你快点做，好么？等会儿他们都回来了，我就抢不到菜了。”
　　这时，室外响起熟悉的手机铃声。唐多令走出厨房，翻开自己的手提包，只见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夏曦。
　　业务这么快就到手了，似乎，一切真的非常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