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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赐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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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有负大将军,也有负于你。”
慕容雪闻言,当即拜倒:“陛下何出此言!臣妾惶恐。”
“不必多礼。是朕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萧绍崇伸手虚扶她一把,“朕知道封你做大将军必有碍难,却没预料到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能为君上分忧,反致陛下繁虑,实乃臣妾之罪。”
“姑姑无需揽责上身。这些日子,朕也总算是考虑明白了。”萧绍崇挥手示意,内侍捧过一叠奏章来,“你瞧瞧吧!”
奏章不多,一共只有四本。慕容雪拿起最上面的一份,一目十行匆匆浏览一遍,又去翻第二、第三份,却是看得眉头越蹙越紧。直看到第四份,她突然轻笑出声,将手上奏章轻巧地掷回内侍怀里,那内侍捧着东西悄悄退了下去。
萧绍崇听见慕容雪笑声,故意问道:“姑姑作何感想?”
“荒谬至极!”慕容雪下了一个干脆简明的断语。
“所见略同。”萧绍崇面上一派傲然。自从他在金殿之上诏命慕容雪继任大将军,群臣就竞相发难。连日来,驳议的奏章就如同雪片一般,几乎将他淹没。起初他一腔愤懑无处发泄,一时没忍住还撕毁了好几份。后来重复的论调看得多了,他也渐渐平静下来。再往后,奏疏越堆越多,什么奇谈怪论都冒了出来,他心里反而不怎么当回事儿了。
“延陵郡主慕容氏妄图混乱是非、殽杂尊卑,以女子之身谋夺大将军之位,其心可诛!”“丞相云熙敬未能调理阴阳、匡扶正道,当负失察之罪!”“陛下为一妇人蒙蔽,乃天下士人之耻!”……刀笔之下,字字锥心。慕容雪自然逃不过轮番毁谤,而其余攀得上干系攀不上干系的,也多有受池鱼之殃者。
“有个姓彭的御史,上的那奏疏可谓第一奇疏!第一骂疏!”萧绍崇语调轻快中竟还隐了一丝笑意,“通篇唾骂。骂姑姑你,骂仲父,”他指了一指墙上的画像,“骂已故的大将军。不仅如此,他连朕都没有放过。真是一视同仁。总算他还给先帝一些面子,没将朕的祖宗十八代都捎带上。”
“彭御史四十许人,气盛不下弱冠少年,煞是难得呢!”见萧绍崇眼中漫起讥讽之色,慕容雪正言道:“此人行事,大伪似忠,必欲直行以博清名。陛下万不可随意降罪,以免反遂了他的心愿。”
“这个自然。只是……经此一事,可见朝中上下,一群腐儒!个个都迂得很。要是朝政都交给这群人把控,我大齐还有何兴盛可言!”
此刻,少年天子的身影映在两幅画像之间的粉壁上。西斜的光线将他的侧影无限拉长,一双肩头虽仍显稚弱,但那英挺的姿态已然与两侧画中的威严形象堪比一二。
不过就在去岁,先帝创业未半即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与半壁江山。天下分崩,对如今的陛下而言,即使无心逐鹿中原一统天下,单做一个守成之君也绝非易事。朝政如此,尽管尚且算得平顺安稳,但若要令陛下称心满意,差得还实在太远。何况敕封大将军乃萧绍崇登基以来第一件真正显露他自己主张的旨意,却闹到这般地步,也无怪乎他会恼怒气馁。
“事缓则圆,陛下无需太过焦虑。”慕容雪默然良久,最终只能说出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敕封大将军一事群臣反对,朕不得不妥协。但是朕决不会放弃!”萧绍崇回过身来,望着韩青城的画像,语气里多了一丝果决,“既然他们不许,敕封只得推迟,就先委屈姑姑暂代大将军之职吧!”
萧绍崇说着,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暂代”大将军之职,至于这个“暂代”是多久么……他可没提过!只须将眼下的矛盾囫囵过去,慕容郡主就可以在暂代期间以大将军之权好整以暇地整饬兵勇、收服人心。时日一长,全军俯首,那些只会空谈泛论的文官又能奈之何?待得所有人都习惯了,事情自然水到渠成。
“臣妾何来委屈?陛下言重了!”
“朕要姑姑暂代大将军之职,当然不能白说一句。”萧绍崇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递给慕容雪,“朕将此物颁赐于你,还望郡主切勿轻忽。”
慕容雪当即跪倒谢恩,却在看清楚萧绍崇下赐之物时惊楞当场。
“你不必惶恐。朕将它赐给你,你就好好收着,朕相信你当得起!”萧绍崇将手上坚硬而沉重的金属塞到了慕容雪掌中,顺势将她搀了起来,“这半块兵符原是韩大将军的。那一夜他将兵符归还给朕时,向朕举荐了你。朕也觉得,这块兵符只有在你手上,朕才能安枕无忧。”
“陛下!”慕容雪控制着自己的声线,却仍不免有些颤抖。无论如何,她都没有预见到陛下居然会在这样的场合径直将大将军的兵符赐给自己。兴许陛下是特意选了这里?因为这一刻,她甚至能感受到高高挂起的画像中,韩青城的目光正灼灼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你知道么,那日朕向大将军询问后事的时候,整颗心都是凉的。”陷入回忆的萧绍崇更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朕不知道大将军若是去了,往后朕该怎么办。朕的心里其实怕极了。可是大将军告诉朕,你,慕容郡主——和他是一样的。朕可以依靠他,就可以同样地依靠你。当年的救驾之功虽在他名下,可是若没有你孤身引开追兵,万马军中他也难以带着年幼的朕全身而退。”
“朕了解大将军向来慎终承始。他举荐你,定经深图远虑,绝非那群腐儒以为的瞽言妄举。父皇临去时也曾对朕言:‘延陵郡主慕容氏,公忠坚毅,堪可委任。’不仅如此,父皇还叮嘱朕,皇权乃称孤道寡之途。若有一日发觉身边之人一概不可信,那么不妨记得尚有你在。”
长段的喁喁独白慕容雪一直垂手静听,直到萧绍崇提及先帝遗言,令她心头巨震。先帝临终所颁的顾命诏旨群臣俱知,可是在那之前先帝还曾将所有侍从都赶出门去,与太子相对私语。那一场谈话父子二人说了些什么,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若非陛下今日坦诚相告,慕容雪定然毕生都无从知晓。
当年大封群臣之时慕容雪失去了军职,也曾怀有微词。后来先帝赐她玄清宫居住,给了她几乎算是僭越的礼遇。自此她一介郡主可自称“本宫”,旁人也恭敬唤她一声“殿下”。先帝又密旨暗令她组建暗堂,许她上金殿议事。如此种种,她自认早已知足。却未曾想原来在先帝心中,凤阁鸾台内的衮衮诸公、济济多士,都比不得她一个女子忠贞妥靠。
“先帝恩信、陛下爱重,臣妾感激涕零,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
第三次,慕容雪面对萧绍崇行下君臣大礼。只是与前两次不同,此刻她螓首低垂,俯伏不起,前额触地之声隐隐可闻。
萧绍崇再一次弯腰,亲手将慕容雪扶起。他仰头环视了一圈屋内挂着的近十幅画像,重燃清香:“朕有意告祭先帝,可是眼下不宜兴师动众前往太庙。今日之事,还请诸位国公做个见证!大将军泉下有知,也请替朕禀明先帝。”
慕容雪随之敬香,内心豁然开朗,陛下果然是特特择了此地与她相见的。
飞翰阁,原本只是禁宫之中一座普通的阁楼。先帝登基后为了悼念爱将,仿昔汉光武帝故事,绘制图像悬于阁内,寄托哀思。凡得以画影于此的,无一不是开国元勋,实乃无上之殊荣。
辅国公、定国公、安国公、平国公、卫国公……慕容雪逐次看过去,三两幅日久的卷轴都已经有些许泛黄,而最近挂上的那幅题有“镇国公韩青城”字样的画像却是簇新的。画中诸公,或亲或疏,她都曾有些交往。除去最亲近的韩青城,余下的每一个人她都曾亲眼见过,与他们说过话,甚至与他们并肩拼杀过。面对画像,他们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重重叠叠的,湿了她的襟袂、迷了她的眼。
这时,萧绍崇挥了挥手,候在远处的内侍奉上一个细长的盒子。“姑姑得空,代朕去探望一下大将军遗孀吧!皇后身子不便,朕想着你们姐妹好说话。告诉她节哀顺变,还有一句,”萧绍崇顿了一顿,“将门无犬子,朕等着少将军为国效力。”
慕容雪领命,代慕容霜谢了恩。见萧绍崇已将话说尽,她踌躇一阵,终于道:“陛下将兵符赐予臣妾,丞相可知晓?”
“朕还不曾与仲父商议过。”萧绍崇修眉微挑。仲父心意,似在两可之间。倘如米已成炊,木已成舟,自己便能摆出“成事不说,遂事不谏”的态度来搪塞,所以自然不能事先与他商议。
“那陛下是打算亲自与云相说?”
“不论仲父怎么想,迟早得告诉他的。就这两日吧。”
慕容雪深吸一口气:“陛下不如……让臣妾去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