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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喜鹊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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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庄嬴尽力了,赵侯知道。
那块所谓的曾经包裹过黄帝建木的“天锦”,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泽,但它的纹理精妙,是诸国都难以制成的,赵侯毫不怀疑,他的女儿庄嬴拿到过传说中的神木。
“果然非凡物。”
赵侯苦笑着放下了握在手中的天锦。
庄嬴跪在地上嗫嚅:“父亲,我……”
赵侯抬手打断她:“毋须多言了,既是上苍的安排,我便不会强求。”
庄嬴看到他日渐苍老的面容,不由得心酸,这段时日不见,他又憔悴了很多,想必是国事牵心了。取得神木最重要的目的是对付秦国,可除了这个法子总还有别的法子,庄嬴跪近前,抓住赵侯的手说:“父亲,纵然没有神木令,但那嬴晏不是还在我们手上吗?他毕竟是秦国公子,秦公明面上说不会为他归还赵国城池,实际上一国公子身上是大有可为的。”
赵侯却没有与她深究这个问题,赵侯轻轻拂开了庄嬴的手,对她说道:“好了,你才回来,以后再说这些,先回宫歇息去罢。”
庄嬴看着她的父亲起身,她俯首,叩拜后退出檀信宫。
在回寝宫的路上,庄嬴回忆起方才檀信宫里的一幕,父亲让她回宫歇息时,神色似有异样,很不自然,她不免生起疑窦,停下来回望檀信宫。
庄嬴直觉道:“父亲好像有事瞒着我。”
她的胞弟听闻她回到宫中,已带着近卫郑恒匆匆从芷兰台赶来,在这半道上与她相逢了。
“姐姐!”
赵雍欢欣地近前拉住了她,不住地瞧看:“母亲差人来告诉我你回来了,我正在练习射箭,扔下弓箭就跑来。快让我看看,出去这么久,可有像前几次一样又受什么伤?”
赵雍穿着窄袖修身的衣装,一身简单利索的模样,看来练箭之事不是一时起意的,他能勤于练武,做姐姐的感到很欣慰。
庄嬴按下太子雍拉她转圈的手,柔声笑着回他道:“没有,我没有受伤。”
太子雍笑得开心:“没有就好。”
秦国始终像是一根扎在心头的刺。
庄嬴放心不下秦质子嬴晏,她对赵雍说:“你先回芷兰台吧,我去趟南宫。”
太子雍愣了一下。
庄嬴轻轻推开了胞弟的手,提步就往南宫的方向去。
太子雍脱口道:“姐姐是要去看嬴晏?嬴晏不在南宫了。”
南宫宫室陈旧,嬴晏曾说赵地寒冷,想必是受不住,要求改换了地方。
想到这一层缘由,自然而然地,庄嬴停下来,回过身问:“他被换到哪里去了?”
赵雍与旁边的郑恒对视了一眼,没说话。
而郑恒,则默默低下了头。
庄嬴心上突然一跳,赵国这样寒冷,初来之人多数很难度过,赵宫的人对秦国人满怀敌意,该不会是……她几步回到太子雍跟前,抓紧他的肩膀问道:“嬴晏怎么了?你说话啊!”
“他……他逃了……”
……逃了?庄嬴的脑海中蓦地一阵空白。
一提起秦国质子,父亲和赵雍的态度俱是躲闪,她心中不安,曾以为是赵宫人苛待嬴晏,嬴晏或许是死了。
未曾想,不是死,而是逃走了。
庄嬴面色惨白,颓然地松开了手,她眼神恍惚,喃喃说道:“赵宫守卫森严,他怎么逃得出去?不可能,这不可能……”
赵雍说:“是李美人。”
庄嬴疑惑望他:“李美人?李美人是燕国人,她怎会帮秦国?”
“她的确是燕国进献给父亲的女人,是燕国重臣之女。”赵雍道,“嬴晏只是利用了她。父亲忙于朝政,薄待了宫中后妃,李美人因一次意外而踏足南宫,她本就感到寂寞,嬴晏样貌俊朗,又擅使手段,他用好一番甜言蜜语诱骗了李美人,李美人被情爱冲昏头脑,嬴晏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在你走后不到一个月,李美人就帮助嬴晏逃了出去……”
不到一个月,就够嬴晏说服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不计家族、国家大义,冒着杀身危险助他逃出赵宫?
嬴晏啊嬴晏——
庄嬴在不甘、惊怕以及深深的担忧中,又觉得万分可笑,费了多大的一通折腾,才把一位秦公子带回了邯郸,然而他就这样逃走了。
赵雍说:“很可笑,李美人始终认为嬴晏没有骗她,她说他一定会回来带她走,直到被处死的前一刻,她还在念着那人的名字。”
身为赵侯的女儿,庄嬴拥有坚定的立场去恨燕国进献的李美人,那个愚蠢的女人,竟会轻信敌国人的花言巧语,稍微有些脑子,看到处于幽禁中的秦公子,也不该相信从他嘴里说出的哪怕一个字。
春夜的风,从庄嬴身边吹过,偌大的赵宫,让这夜风更显得寒峭和空旷。
赵宫,对一个离家远嫁,又正值青春的美丽女子来说,真的太孤单也太寂寞了,李美人……庄嬴想,那不过是一个可恨且可怜的女人罢了。
“姐姐,嬴晏一逃,我们对抗秦国就没有任何筹码了,我偷偷听到母亲说,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尽快嫁往齐国。”太子雍这样告诉庄嬴。
赵齐联姻,原本佳期就定在开春后,再往前提日子也没有多大关系,反正早晚而已。
庄嬴笑着摸摸赵雍泛凉的脸颊,什么都没说,她举步离开了。
次日,齐国公子田澄入宫。
面见过赵侯之后,公子澄说:“不知庄姬如何了?我能否去看看她?”
赵侯应允。
但是田澄到了庄嬴的寝宫外,宫人进去通传,出来却回禀说,公子庄微恙,不便见客。
田澄惊讶:“连我也不见吗?”
宫人低头:“是,不见。”
田澄愣神之际,有人在身后唤了他一声:“公子澄。”
回过身,原来是庄嬴的生母,赵国的君夫人。
田澄连忙起手为礼:“见过夫人。”
君夫人笑容亲切,道:“公子澄是来看望庄儿的?可不巧,昨夜她一回来就不大舒服,这孩子脾气倔,偏说没事,不让传巫医,我这做母亲的也拿她没奈何,只好先炖了滋补的药膳送过来。”
田澄看向君夫人身后的宫女,宫女手上果然是提着食盒的,这不免又多令他忧心:“庄嬴病了?她病得严重吗?如果严重,就不能由着她了,赶紧传医者来瞧为好。”
君夫人摇头,宽慰道:“早上来看过了,庄儿只是疲累,加之受了几许风寒,人贪睡不醒,没有多要紧。”
听闻是这样,田澄才稍稍松了气。
君夫人又笑着说:“公子澄勿怪,小女儿家总是爱美的,庄儿定是自觉憔悴,羞于见你了。”
田澄微微红了脸,他亦羞赧,再是一礼,道:“既然庄姬不便见客,那我改日来,还烦请夫人代为问候,望她安心静养。”
看着齐公子渐渐走远了,君夫人转面,脸上显出威仪:“有关庄嬴和齐公子澄的事,一概不得私议,违令者斩!”
阶下众宫人诺诺。
君夫人令服侍的宫女停在殿前,自己接过食盒进去了。
庄嬴穿着寝衣,披散长发,坐在檐下的软榻上,不知院中有什么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正看得出神,都不曾觉察有人进了内殿。
君夫人走到她身边,搁了食盒,跪下身,抚摸了她的长发和单瘦的后背:“庄儿,为何不见田澄?”
“母亲。”庄嬴回过神,低声唤道,然后低头笑笑,“你看,我都没有梳妆,怎好见他。”
君夫人摇头:“我的女儿天生丽质,简单梳妆亦足以见客,何况,你从不拘泥于这些。今日来的是你未来的夫君,缘何不肯相见呢?”
庄嬴依然垂首,拨弄着发尾,默默没有应答。
君夫人叹了口气,又道:“我问过苏将军,听说你入城时,身边还有一位品貌出众的年轻人,后来你出城去,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庄嬴拨弄发尾的手指忽然顿了一顿。
君夫人注意到了,她继续话语,柔声问道:“你回宫的时候,形容略狼狈,是在城外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的女儿终于抬起头,可是,她只是望着面前的人,神色是安静的,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那一抬头似乎已经印证了某些事,君夫人感到心疼,但她处在如今的位置上,不得不选择悲悯其他更多的人,她伸手理了理庄嬴的头发,轻声说道:“母亲也年轻过,小女儿家的心思我琢磨得来,你能平安回来,于我是心中大喜,可你要明白,你的婚事关系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赵国,如果你想舍弃田澄,除非……除非那同你入城的年轻人,有更高的家世背景。”
庄嬴抬手,握住了君夫人的手,她微笑起来,笑容是说不出的柔软与驯服:“除了田澄,不会再有别人。母亲,我真的,真的只是累了。”
君夫人望了她好一会儿,最后只是拍拍她的手:“好,我不唠叨了,你好好歇着。食盒里的汤是你喜欢的,记得趁热喝。”
庄嬴看着她的母亲起身,乖顺地点了头:“是。”
母亲走后,她看到院子里落了一双鸟雀,叽喳蹦跳,是快乐的样子,她的殿上也有一只被锁起来的鸟,是喜鹊,她的弟弟雍送来的。太子雍说,喜鹊嘴甜永远只报喜事,送来给姐姐希望她能高兴。
笼子里的喜鹊,它精神恹恹的,一声也未叫过。
庄嬴在院子里打开笼子,喜鹊飞出去的那一刻,她终于听见了它的叫声,短促,但是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