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龙》阿宁宁

70、柒拾

　　携着窗前凌冽的梅花香，梦境于老国君的脑海中陡然盛开。如火如荼，如星如魇。

　　大梦轮回，郑国公子友，黎友重新回到世上。

　　盛夏八月，印染着满庭芙蕖花香，依山傍水的郑国笼罩在一层虚幻雾罩之下。黎友惧于白日气候炎热，多喜欢夜里出行。久而久之，郑国市井多有传言，说郑国公子友风流，夜夜流连于花街柳巷，过着日夜颠倒的温柔乡生活。

　　且当时的他，和现如今一样糊涂，无比相信着自己的弟弟公子湛。因此并不知，这一切过分的，不切实际的流言，皆为黎湛所传。只依着自己的性子，执意于月中生存。

　　就这样，黎友继续白日闷头苦睡，夜里则如同鬼魂般，游走在无人的街道上。朝堂之事，他从不过问，时而醉心于花坊歌舞，编织工艺等看来无用的事业上。

　　其父列文君看在眼里，却也不说些什么。想来列文君夫人在生下黎友之后便西去，列文君护犊情深，因此对黎友极为宠溺。相比之下，那原本应为君主之才的黎湛，则因年纪尚轻，且为妾生，向来不受重视。

　　黎友表面糊涂，却装着明白。见列文君从不过问自己的事，便也继续任性着。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每一年入了暑季，白日里便再看不见黎友的人，夜里如同鬼物般游走在荥阳城的大街小巷中。好在有夜夜笙歌的花街柳巷作陪，不然这郑国公子友，真就和那鬼魂无异了。

　　遇见阿青的那夜，黎友着一身凉驼域锦绣，白玉束发，青莲洛水绶带，衬着那张风流韵致的俊俏面容，秀丽多姿难辨雌雄。

　　黑夜笼盖住荥阳城的街头巷尾，剪影一般勾勒而出的坊间楼铺之间，忽然亮出一抹光芒。

　　一缕橙黄色的小光晕，于黎友的眼前绽开。他心一惊，一时以为自己真的时运不济，在黑夜中碰上了什么鬼魂。然凑近之时，却见到一张清浅绝世的容颜，于盈盈光亮之间，忽隐忽现。

　　黎友缓神好久，才重新去认真打量起对方。这方才看清，这女子手提一盏纸灯笼，着一身莲青绣锦袍，浓密黑发高高绾起，被两三根淡粉色苟钗简单束住，一张瘦削的瓜子脸如冰雪精雕细琢而出，只单单木在原地不动弹，都美的惊心动魄。

　　好歹黎友是见过不少美艳女子的，虽说面前这女子的容貌算作上上乘，却也只是心中暗自一惊罢了。随即意识到，这深更半夜，正经人家的姑娘多不会外出，再看这女子穿的花枝招展，应该也不会是什么贫寒人家的姑娘。如此一来二去想到此处，黎友便暗自揣测，这姑娘极有可能是附近歌舞坊的舞女。

　　女子却像是读懂了黎友的想法，动作迟缓，轻飘飘望了眼黎友，提着灯笼便继续往前走去。

　　黎友见女子不理会自己，多少不悦，上前拽住女子衣袖，一副风流姿态“姑娘，这夜黑风高，一个人在街上走不恐慌吗？”

　　女子双眼启合“不。”话毕，继续往前走去。

　　黎友没意识到，这女子看似纤弱，却飘忽间将自己给往前拽去。只直直盯着那摄人心换的美貌，完全没意识到这反常“姑娘你去哪里？要不要本公子送姑娘去？”

　　女子止住脚步，复望向黎友。只觉他像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却又并非自己可以猎惑吃食的对象。轻笑了一声，声音如冷冷珠玉划过“滚开。”

　　黎友怔然，这一下倒真的生起气来。但却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心里一不痛快，就喜欢和他人吵架。总之不管如何，嘴上总是不喜欢吃亏的“姑娘这怎能这样言语？要知道，本公子可是着实关心你才来问的，你却不分好坏，态度冷漠，着实不是恰当作为啊！”

　　女子闷哼一声，嘴角轻轻扬起，几分嘲弄意味“我不需要你的关心，也自觉不需要对你有什么好的态度。”

　　黎友身子一挺，见这女子倒也是伶牙俐齿，忽然又欢喜起来。想来长夜漫漫，终日里醉心歌舞作坊也是有些腻歪，与这女子多言语几句，倒也有趣“姑娘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有道是，见人三分笑，终日好成活。人如果多笑笑，就能多交到很多朋友，日后行事方便，活的也会比较长久。”

　　女子一愣，这才意识到，面前的黎友，是个大活人。原一开始，还以为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游荡在夜间的游魂罢了。

　　黎友见女子神色异样，还以为对方被自己给说动了。嘴角一扯，上前大胆靠近着对方“在下黎友，郑国公子友，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一抹莲动从眼前滑落心间，女子只觉心扉仿佛有涟漪荡起。望着面前的黎友，鬼使神差道“阿青。”

　　月色笼罩之下，阿青的的肤色虽苍白，但是却给人一种异样的美感。黎友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蛊惑，全然未有意识到阿青姽婳的特殊离奇，只荡起一抹微笑，跟随对方去往了她言说的住所。

　　那一夜过后，传言郑国的地下开始浮动起一座诡异城池，名唤青鬼城。

　　被地狱驱逐的女鬼青行灯降临人世，可本来以小孩为食的青行灯这一遭，却没有做下任何恶事。除了些许山鬼精灵来到人间偷取食品果馔之外，再无其他诡异事件发生。那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友仍旧在夜间生活，如同一个真正的鬼魅。

　　没有人知道，这假的鬼魅，迷上了真正的鬼魅，亦蛊惑了真正的鬼魅。

　　在阿青随手幻化而成的结界内，庭院微凉，烛火盈盈。映着净白纱帐后的幽幽翠竹，深林中磷火摇曳。

　　黎友倚身在回廊之下，手里握着小酒盅。凉风潇潇，却并不觉恐慌。阿青自生好奇，觉得这少年很是奇怪。便问道“深山野林，这住处没什么屏障遮挡，不定会有什么野兽来吃你，你不怕吗？”

　　黎友淡然作答“阿青你如此纤弱一女子都不怕，我若在这种时刻说害怕，多难为情。”

　　阿青的表情里有些起伏，紧着问道“那你究竟怕是不怕？”

　　黎友只觉阿青此刻的模样很是令自己欢喜，思绪起伏之间，柔声道“我自小喜欢在夜里行走，跟那游魂野鬼无疑。夜路走多了，也不好说不怕，顶多是，习惯了。”

　　阿青被黎友的温柔语调惊到，好似唇齿间被人忽然塞了一块涂满奶香的核桃酥，满满的甜蜜。但表面上，却仍旧是惯有的淡然。半个身子掩藏在阴影中，直直问道“若是你不怕，肯不肯在这里一直陪着我？”

　　黎友深深望向阿青，璀璨明眸里天然含着半抹神秘“你是怕孤单吗？”

　　阿青不语，心中恐慌黎友不过是在玩弄自己，转身便要离开。

　　黎友却在那不经意的刹那握住了对方的手，一个反身迎到了阿青面前。

　　将对方抱紧怀里的时候，黎友好似握到了一块冰石，从上到下打了个寒颤。但转而，还是紧紧抱着对方不肯撒手“阿青，我好喜欢你，只是你从来都不说出自己究竟怎么想，我很怕，你和我所想的，不一样。”

　　阿青顿在原地，在感受到那股由心而生的温热之后，却顿生悲哀。自身虚无的，空壳一般的质感，从内而外的传来。阿青的眼中一晃而过，预料到自己和黎友之间，不可磨灭的天差地别。

　　但她仍旧不可否认，她爱上了面前的男子，爱上了他温暖柔情的陪伴，爱上他鲜活热烈的温度。这样的情愫流淌在阿青的内心，让她明白，这种感觉是吞噬下一百个，一千万个孩童□□都换不回来的。这一切弥足珍贵，她愿意去珍惜，亦相信，自己为了黎友，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于是她抛弃了青鬼城，在城池离开到别处去的时候，她为了黎友，留了下来。

　　因在阿青的眼里，黎友只是一个人。一个自己爱着的人，她不清楚什么家国爱恨，更加不清楚，黎友是一个荒废正业，不学无术的浪子。她只是知道，自己和黎友此时此刻在一起，开心就好。

　　黎友在最开始爱上阿青的时候，自然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久而久之，他开始成长了。二十一岁到二十五岁，他长成了一个更加风流倜傥，但却暗藏心事的男人。他依然爱着阿青，可是却又贪婪地想要捉住权利。

　　当时列文君已经在位足十年，多次召唤黎友去和自己谈论即位问题。黎友一开始并不在意，心中仍旧执着地念着，要和阿青一生一世呆在山野空庭之中。可是后来，许是多少有些被列文君说动。对于王位，懂了心思。

　　但若是准备接替王位，便意味着要娶氏族子女为婚。他虽从来没问过阿青的身世来处，却也清楚，阿青必不会是什么王公贵族的子嗣。若是自己想要继续和阿青在一起，那么唯一的选择，便是让阿青选择做自己的如夫人，也就是‘妾’。

　　于是那一日，顶着酷暑炎热，黎友还是急慌慌在白日里去寻阿青。本抱着忐忑的心情，怀疑阿青也许会伤心……可谁知，到了那熟悉的境地中，却不见原本寂静的庭院。

　　深林，荒野，入眼一片寂寥广阔。

　　无数光怪陆离的想法从恐惧的内心深处蔓延出来，黎友的视线，在那一刻，忽然又清醒了起来。

　　梦境于此时中断，老国君缓缓睁开双眼，下意识望向窗格处。月光如初，一抹灯火闪耀其间，老国君眼中一亮，竟真的见到了……“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