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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劝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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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易之冲着声音的方向转眸,才看到洞开的窗子前临水坐着一人,方才因为书架挡住视线,竟没有看到。
临水的露台上焚着一缕檀香,矮几上摆着几样应时的瓜果点心。
他蹙起眉头,揣着小心朝窗前走去,近了才看出端坐于窗前的乃是婉儿,又下意识扫一眼四周,未见他人。
“大人不必找了,此时这阁子里只有你我二人!”婉儿指一指对面的席子,颔首淡笑。
张易之顿时放松下来,他一向视婉儿为武后身边奉茶倒水的普通奴才,从未将她放在眼中,此时大大方方坐下,一边挑着兰指整理衣袖,一边将暧昧的目光频频抛向婉儿,笑道:“姑娘莫非思慕本官的容貌,所以安排了这么一个好地方私会?”
婉儿不理会他不着边际的调戏,直言道:“乾元殿奴婢的事,大人打算如何了结?”
“那要看太后娘娘的意思!”张易之耸一耸肩,以示无能为力。
婉儿勾唇,这张易之有时极聪明,有时着实又有些蠢,她在贞观殿见他,接引的又是李公公,难道竟看不出一切正是武后的安排?
“太后娘娘身体欠佳,委托奴婢来处理此事!”
这般明确地提示,张易之终于明白过来,他很诧异,可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不由便蹙起眉,半天,才冷着脸道:“既然委托了姑娘来处理,想必姑娘已有了些想法!”
婉儿盈盈一笑,淡淡道:“此事可大可小,但根本还是在于大人您!”
张易之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冷笑道:“听姑娘的意思,难道要本官向皇上负荆请罪?”
婉儿懒得同他兜圈子,凝眸正色道:“张大人,皇上是一国之主,更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儿子,您虽位高权重,又颇受娘娘宠爱,可像您这般形容出众,会讨太后娘娘欢心的人,天下比比皆是,难道您真的要逼太后在您和皇上之间做选择!”
张易之闻言,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阴郁,任他再蠢,也能看的出来,这上官婉儿虽平日一向对李显敬而远之,但话里话外却处处都在维护李显,太后偏偏派了一个这样的人跟他交涉,明摆着是要他服这个软。
他有些沮丧,看来在李显和他之间,太后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李显,也怪他自个儿莽撞,此时想来,太后就算真的有取李显而代之的心思,但目前形势还不成熟,她是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便废了李显这枚好棋。
“本官会去跟皇上负荆请罪!”张易之没有过多犹豫,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没必要一时逞强而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毕竟武后差别人劝他,便是不想与他之间产生嫌隙,他可不会傻到冒险消磨掉武后对他的怜惜之情。
“如此,多谢大人了!”本来以为要有一场唇枪舌战,却没想到三言两语便偃旗息鼓,婉儿不自觉地轻笑摇头,心道永远不要低估一个野心家的忍耐力。
张易之看出婉儿骨子里对他的轻蔑,不由冷哼一声,甩袖起身,冷眼看着婉儿,哼道:“你以为本官输了吗?大错特错!在这件事上,真正输的那个人是皇上!”
婉儿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张易之,他说的其实也正是她在担忧的,武后本就因此人年纪轻轻便陪着她一把老骨头而心存愧疚,经此一事,恐怕这愧疚之情便又添了几分,而与李显的关系自然疏离不少。
婉儿看着张易之扬长而去,轻轻叹气,这李唐王朝的走向,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清楚了。
“精彩!”
空荡荡的阁子里突然响起几声朗笑,婉儿一个机灵,便见武三思笑着从那四漆屏后面走出,不由蹙紧了眉心。
“武大人——”
婉儿冷冷唤了一句,语气里既有讶异,又有对偷听者的愤怒。
武三思勾起唇角,径直走过来坐下,道:“吃了几杯酒逛至此处纳凉,却被你们给打扰,实在扫兴的紧!”
婉儿不给他搪塞的机会,直言道:“大人如何会在此处!”
武三思从桌子上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怡然自得地慢慢嚼着,道:“怎么,太后很早便赐了我禁宫中自由行走的权利,你有意见?”
“没有,只是觉得好巧。”婉儿的脸色沉下来,顿了顿,道:“方才的话,大人应该偷听到了吧?”
“非也!”武三思勾起唇角,一条胳膊撑在桌面上,倾身凑过来,一本正经道:“本官不是偷听,是光明正大的听,这里可是本官先进来的,你们非要跑到本官耳朵边儿上谈事情,我其实并不爱听这些乱七八糟的!”
婉儿被他戏谑的目光盯着,只觉浑身不大自在,道:“大人藏在犄角旮旯里,谁会注意得到?”
武三思坐直身子,啧啧叹气,道:“是啊,本官还以为碰到了一场私会!”
婉儿脸色有些不大好,“怎么?大人好像很失望?”
“不,本官很开心!”武三思眉目含笑,的确很开心的样子。
婉儿冷道:“开心什么?”
武三思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开心你的品味还好没有堕落到这种地步!”
婉儿一脸茫然,忽而明白过来,不由咬牙切齿地剜一眼武三思,道:“不敢劳大人费心!”
武三思不以为意,忽而敛眉正色道:“婉儿,伴君如伴虎,今日她可以多信任,明日就可以多怀疑!”
婉儿目光一滞,淡淡道:“与虎同行的人,考虑不了太多明天的事儿,因为如果今天不听话,根本就活不到明天了!”
武三思一愣,复摇一摇头,默默叹出一口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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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并不知那奴婢是皇上跟前伺候的人,若是知道,就是借罪臣十个胆,罪臣也不敢动她一分一毫!”张易之诚惶诚恐地跪倒在李显脚下,那般悔恨自责的模样让人不敢怀疑他并非出自真心,“罪臣这番前来请罪,只要能消皇上半点心头之恨,罪臣任杀任剐,绝无半点怨言!”
李显冷冷看着他,忽而一把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剑指向张易之。
张易之冷不丁见一缕寒光直刺而来,眸孔瞬间放大不少,整个人向后瘫倒在地,只是一霎那,额上便全是细汗。
剑尖在离张易之喉间一寸之处停下,李显静静打量着他,心中定不似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平静。
若是依着他的心意,这一剑早贯穿了张易之的身子,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张易之这般猖狂的人能来服这个软,他的那个母后定然在背后施加了不少压力,她不想与他闹翻,他也只有顺着她的心意来,否则,一旦触怒武后,他这个皇帝恐怕也就做到头了。
“张易之,这笔账朕且给你记着,你好自为之,否则下回朕可要新账旧账一起讨回来!”李显咬牙切齿,默默忍下了心里的愤恨。
“罪臣,罪臣一定谨记皇上教诲!”张易之睁圆了眼,心惊胆战地盯着那剑尖,生怕刀剑无情,李显一个不小心他便真的丢了性命。
“滚!”李显腕上一紧,长剑剑身轻震,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是!”张易之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又连忙爬起来,逃也似地往外冲去。
婉儿远远看着这一幕,到底舒了一口气,看来当今圣上虽性子冲动,却也并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打狗看主人,既然张易之服了软,他不跟武后冲突便是上上之策!
武三思从身后走来,饶有兴致地看一眼远处的情形,叹道:“你也可以放下心了!”
婉儿冷眼看他,道:“想必武大人甚是失望!”
武三思目光轻滞,朗声笑道:“是啊,是失望,很失望!”
*
仲夏之时,韦香儿诞下了一名男婴,这是李显的第一个孩子,彼时他在政事上愈发不得志,人也更加颓唐起来,甚至经常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以此来麻痹自己。
当醉醺醺的他看到那个孩子时,眼中没有惊喜,更没有伸手抱一下,他只是冷眼打量着蜷缩在奶娘臂弯里的孩子,半晌,冷笑着说出了他作为父亲的第一句祝语。
“但愿他能长命百岁!”
原本满脸喜色的奶娘听到这句话,立刻一脸惊恐,她难以置信地望一眼李显,不敢相信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说的话,她下意识看一眼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年轻母亲,还好这位娘娘尚在昏睡之中,否则听了这句话,该有多么寒心。
大概是感觉到了周围异样的气氛,这个后来被唤作李重润的孩子突然哭闹起来,任奶娘怎样哄,只是不停。
李显抛下一个不耐烦的眼神,甩袖便往殿外走出,至始至终,都未往韦香儿躺着的床上瞧上一眼。
“皇——”乳娘本想唤住皇上,求他给这孩子起个名儿,求他看看床上躺着的贵妃娘娘,可李显走的太急,她忽然便没有勇气唤住他了。
床上的韦香儿仍静静躺着,只是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滚烫的泪水默默从紧闭的眼角滑落下来。
婉儿来看这孩子的时候,韦香儿已经可以坐起来,她静静地靠在床头,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孩子,可却像这孩子的父亲一样,也没有伸手抱过他一回。
奶娘不懂宫里的纷争,只道难得有人来看这孩子,于是欣喜地将孩子递给婉儿,让她来抱一下。
婉儿伸出手臂,小心翼翼接过来,看这孩子白白嫩嫩,生得极是可爱,甚至还冲她笑了笑,心便愈发柔软起来。抱着哄了一会儿,她将孩子还给乳娘,从袖中取出一块长命锁,轻轻为这孩子带上。
乳娘喜不自胜,连声称谢道:“大人有心了!”
婉儿点点头,侧眸看一眼冷冷看着她们的韦香儿,道:“好生养着,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到梨香院找我!”
韦香儿冷笑,“不敢劳上官大人费心!”
婉儿顿了顿,再没说什么,复看一眼那孩子,转身往殿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