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至》落微间某某

2、Chapter 1

　　破旧的轮船在海峡摇摇晃晃了半个小时，总算靠岸了。
　　整条船上只有梁州宁一人，下船的时候，迎接她的是微咸的海风，和林间树叶摇摆的簌簌声响。
　　渡口竖了块两三米高的石碑，看得出和轮渡一样有些年数了，周围杂草从生，碑面满是风吹雨打的痕迹，而“叶提岛”三个刻字几乎快要分辨不清。
　　她已经十年没回国了，这几天随报社的前辈吴绛老师在塬省四处转悠，看什么都新鲜。
　　左顾右盼的时候，渡口工作人员好心提醒她：“姑娘，天气预报说晚一些会有暴风雨，也许渡口会提前关闭。办完事最好别耽搁，要不得等到明天早上才能离开了。”
　　刚才的驾驶员也跟着下了船，随口打趣：“别听他的，天气预报什么时候准过？上礼拜不也这么说么？我都收拾东西准备等下班了，结果到天黑了都还是风平浪静……”
　　梁州宁谢过二位，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多。
　　她从省气象局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要在渡口关闭前完成采访，再坐船回省城连夜写稿子。明天下午赶着跟吴老师飞一趟北京，参加一个传媒界的学习交流论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日子。

　　叶提岛是塬省最东面的一座小海岛，距离大陆省中心大约35公里左右，算不上远，只是过来一趟免不了跋山涉水，舟车劳顿。
　　这里的气象观测站是塬省历史最悠久的观测站之一，刚才和吴老师在省局，听人说这里的站长已经驻守了小岛观测站四十年，几乎把所有青春都奉献给了气象事业。吴老师觉得可以挖掘一下作为模范事迹写进下一期的专栏里，便和局里领导打了个招呼，临时派她过来做个采访。

　　大约是很少有外人来这儿，值班室的小伙子见了梁州宁有些诧异，问清楚来意后，给她指了条路，告诉她站长在后山的观测场。
　　顺着狭窄山路往后走了会儿，到达白色木栅栏围成的四方草地上。这一隅地方不大，背倚着浪潮汹涌的深蓝色海面。忽而视野有种“一览众山小”的辽阔，耳边浪花拍岸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清晰。
　　一位鹤发松姿的老人和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两人都高高仰着脑袋。
　　老人朝着上面喊：“小江啊，你小心着点儿，起风了！”
　　这里海风很大，梁州宁的裙子被吹得四处乱飞。她尴尬地压住裙摆，顺大家的目光抬头望过去，有个男人站在高高的白色杆子上，正忙着低头弄什么东西。而老人的叮嘱也被半路吹散在海风里，似乎没能飘到他耳边。
　　梁州宁上前打了个招呼：“汤站长您好，我是《塬省日报》的记者梁州宁，我是来采访您的。”
　　“诶，你好，我知道的，刚才接到省台电话了。”汤站长边跟她打招呼，边时不时担心地仰头看上面的人，“不过我们这里现在有点急事要处理，要不你先回值班室坐会儿？这儿风太大了，吹久了容易感冒。”
　　梁州宁对这里有兴趣，摇了摇头说：“没事，我就在这里陪你们等吧，绝对不妨碍你们工作。”
　　汤站长见她年纪不大，倒是不怎么娇气，对她有几分欣赏，便和她闲聊了几句：“前几年也有个年轻女记者来过，一上来观测场就冻得打哆嗦，象征性地拍了两张照片，就跑回值班室吹空调去了。”
　　前几年跑新闻的时候，她什么危险的地方都敢去，哪里管得着什么风大不大，冷不冷的问题。
　　梁州宁谢过站长的夸奖，随口打听上面是什么东西坏了。
　　“这叫风杆。”汤站长说，“这两天有几个数据偏差挺大的，应该是设备出了问题，要不赶紧修好，会影响接下来的预报。我本来都打算自己爬上去了，正好小江过来，就留下来帮我们忙了。”
　　她又抬头看一眼，天空一片澄净，独独这风杆直上云霄，没有十米也有八米多，颇有蔽日干云的气势。没什么特别的保护装置，海风又大，看得人动魄惊心。

　　“小江……”她刚才就听站长这么叫了，“是岛上的电工吗？”
　　“噗。”汤站长身后的年轻人忍俊不禁，倏地笑了出来。
　　她茫然，对方正要解释，手机便响了。
　　“自动站数据恢复了。”挂掉后，小伙子告诉站长。
　　同时，风杆顶上的人也慢慢爬下来。
　　接近地面的时候，小伙子上前去帮忙搀扶：“江老师，是传感器的问题么？”
　　那个“江老师”把身上的工具递给小伙子，纵身一跃而下，长腿稳稳着地，随手拍了拍袖口的灰。
　　“电缆线接触不灵了。”他一开口，声音温润而醇厚，“在靠近电源的地方，我固定了一下，位置也标记好了。等明天天气好了，你和小罗去拆下来焊接一下，知道怎么做吗？”
　　“噢！知道知道……”年轻的小伙子恍然大悟，又有些愧疚，“难怪刚才检查传感器没问题，原来是电缆线。”
　　“不要紧的，多碰到几次就了解了。”他笑着抬眸，目光刚好撞见汤站长身后的梁州宁。
　　她穿一身浅棕色格子连衣裙，款式干练不失甜美，栗色长卷发在阳光下倍具光泽。
　　只那么一瞬间，两道目光同时凝滞了。
　　彼时的日头被大团乌云盖住，幸好迎面有风，伴随风力越来越大，她的五官也渐渐清晰起来。那双灵气十足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眸中波澜随日光阴沉的轨迹而愈发难辨。

　　“这位是……？”
　　“噢，这是《塬省日报》的记者，小梁。”汤站长转而又向另一边作介绍，“这是小江，我们省气象台的首席预报员。”
　　“江老师也是全国有名的气象专家，正研级高级工程师哦。”刚才被她逗笑那小伙子，专门为她补充了一句，回应她刚才的疑问。
　　正研级，这三个字他是加重语气说的，很明显，不是普通的成就。
　　“你把我吹到天上去也没用的，能给你涨工资的人可不是我，小宋。”当事人玩笑着瞥他一眼，又摘下手套，好整以暇地朝梁州宁伸出一只手。
　　“你好，梁小姐。”
　　“你好，江译城。”她心猿意马地伸出手，接着就触碰到他温暖的手掌。
　　“诶？你们认识啊？”看到站长满面诧异，梁州宁才意识到对方刚才根本没介绍全名，只一味“小江小江”得称呼。
　　倒是她自己，提前就露馅了。
　　“从前认识。”江译城简单总结了一句，“不过，有些日子没见了，对吧？”
　　她点头，拘谨地微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要怎么面对猝不及防的重逢。
　　明明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可真到了这要紧关头，居然整个放空了。
　　于是，不知不觉盯了他很久。
　　直到气氛变得微妙，直到他眼底的笑意悄然坠落，迅速在她腿上打了个圈，又回归她的眼眸。
　　明显的眼神暗示后，梁州宁恍然大悟。
　　措手不及地垂下手臂，悄悄压住了裙角。

　　“先回去吧。”江译城对汤站长和小宋说，“这儿风大。”
　　“哦对！先回去再说，快变天了。”
　　几个人边往回走，边聊着今年防汛的事。
　　梁州宁低着头，悄悄走在后面亦步亦趋。
　　江译城走在前面，没回头，但会时不时放慢一会儿脚步。好像背后长了眼，确定她靠近了一些才重新提步往前。
　　也像极了儿时在清汇村，他被家人要求带她去四处转转时的场景。
　　初次见面，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他满脸不乐意，自顾自走在前面，偶尔停下来等等她。她心里嫌弃，却又不得不跟着他，在愈发坑洼的田地里蹒跚前行。
　　不知不觉，就被这混蛋带进小泥潭里了。
　　她最喜欢的粉色连衣裙沾了一身泥，哭着回去找妈妈了。
　　他也没什么好下场，被他爸抓起来揍了一顿，整整两天没允许他跑出去玩。

　　回头一算，那光景距离今日，竟已二十载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