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问情（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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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得意宫，客院，夜深时分。
欧阳明日已是第三次住进这个地方。前两次来时春风得意宫还未衰败，这一次春风得意宫已经沦落为了一座空宅，只有上官姑娘和鬼见愁还暂住在这里。他这次过来是因为父亲想与他们合作，共同击败半天月。
但在刚才他前往上官姑娘厢房的时候，透过门缝看到上官姑娘与鬼见愁依偎在一起。那一瞬间他胸口如遭重击，仓促离去。
坐在寒冷的院落中发呆，易山端来了酒让他暖身，他喝了几杯身子渐暖，但心头的郁结却丝毫不减。上官姑娘依靠在鬼见愁肩头时的模样很幸福，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然而情绪却不受人控制。纵然他不打算再插足到他们之间，却并不代表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他不会感到扎眼，不会感到难受。
情之一事实在磨人，就算想放下，也需要漫长时间。就像伤口慢慢结痂脱落后，也会有痕迹留下，毕竟曾经深爱过。
院中一片残败，风声凄冷，衬得欧阳明日的心情益发寥落，他突然想起与上官燕初识的情形，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夜里。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不是赛华佗，还没有得到天机金线。而她也不是女神龙，手里并无凤血剑。
从十岁那年起，他便奉师命开始外出游历，悬壶济世，增长见闻。这一游历足有八年之久。有一年他路过姑苏，借住在寒山寺里。正值寒冬腊月，姑苏的冬天有一种水墨般的意境，寒气飘渺如雾生帘，山川楼台藏在雾帘后，景致极美，就是冷得惊人，冰寒的水汽透过层层衣裳能一直钻到人皮肤里去。长长的寒夜，欧阳明日坐在火盆旁，怀中还抱着暖炉。
这时候突然闯进来两个不速之客，房门大开，一股寒风流泻进屋，他冷得打了一个哆嗦。来的是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均是少年模样。男子一身织锦貂毛裘袄，腰间悬有美玉和一柄裹金镶玉的刀鞘，神态气质像是来自于武林世家。女子看起来则要朴素许多，只着一身黑色粗布劲衣，手拿素剑。不过容貌却秀丽非凡，看似只得十四五岁，却已隐隐有着倾城之势，想必日后长成便是绝代佳人。
这两人的目的是前来求医的。
“你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医术奇高的人？”少年将他上下一打量，目中流露出失望。大约是看他太年轻又坐着轮椅的关系。
深夜被叨扰欧阳明日本就有些不快，又见对方这般态度，心头更是恼了几分。他轻哼一声：“有何贵干？”
少年皱眉，暗沉着脸犹豫半晌，掏出一枚三寸长的铁针来递给他：“你看看，此毒可有解？”
欧阳明日令易山接过来，那是一枚袖镖，使用这种袖镖的通常都是江湖中下三滥的人物，一般他们都会在镖上涂毒，而且通常都是剧毒。欧阳明日拿到手里观望片刻，在鼻腔中轻轻一嗅，心里立即有了底，嘴角轻蔑含笑：“有解。”然后让易山将此镖还了回去。
听说有解，少年面色一喜，随即又露出些怀疑，轻咬唇角，一副死马权当活马医的样子，稍一迟疑，便道：“既是有解，你便快快随我回去。”
“我为何要随你回去？”欧阳明日冷笑一声。
少年愕然。他是众星捧月的人物，以他的身份背景，还从没遭受过这种冷遇。他想或许这位从外乡来，不识得他庐山真面目，于是一抱拳：“在下无极山庄，慕天佑。”
无极山庄是天下第一庄，老庄主在江湖中是跺一脚江湖就要抖三抖的人物，连五岳盟主见了他老人家也得恭恭敬敬。
寻常人得知他的身份无不动容。但眼下这个坐着轮椅的清瘦少年非但眉睫不抬，甚至还有些嗤鼻之态：“原来是无极山庄的人。”
慕天佑愣了，一时有些无措，半晌蹙眉呐呐道：“你不是医者吗？”
“是又如何？”
“医者就要救人，就要出诊。”
“要我出诊，需白银三千两！”
白银三千两无疑是狮子大开口，连京城赫赫有名的神医善戚方也从未将价格开到这么离谱的地步。银两多少原本是小事，但这狂傲的态度简直令人无法再忍。慕天佑顿时勃然大怒，话冲口而出：“就凭你？！”
“就凭我，”欧阳明日语气缓而重，将气势稳稳压住，“此毒唯独我能解。倘若还有别的办法，你二人也不至于深夜闯进我的屋子。”
慕天佑觉得他是在趁火打劫，气得面色微微泛红。无奈眼下还得求人，只得任人牵了鼻子，但胸中一口恶气始终难平，不由恶狠狠的吐声道：“三千白银可以依你。但最好如你所说此毒可解，否则，定有你好看！！”
“哈哈哈哈，”欧阳明日猛的爆出一串大笑，讥诮道，“少庄主莫要自作多情，谁说我同意出诊了？”
他能一口道出慕天佑少庄主的身份，可见并非无知之徒，但同时也更显其傲慢无礼，慕天佑脸色发青：“你！”
欧阳明日不疾不徐：“白银三千只是我的价格。至于要不要出诊，还得看合不合我的规矩。”
不等慕天佑询问，他自道：“我从出江湖起，就有三条规矩。为不辱没家师英名，故此‘不死不救’，为匡扶正义，故此‘为恶好色者不救’，除了这两条外，还有一条，看不顺眼不救。易山。”
他下了逐客令，易山当即领会，一步上前，虎在当中，挥手撵人：“二位请回吧！”
慕天佑七窍生烟：“好个不识好歹的狂徒！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就要拔剑，却被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孩给按住了，“少庄主莫要冲动，我们此来是为了救人的，不宜再惹事端。”
慕天佑对这女孩的话尤为听从，当即哐当一声，将出鞘一半的宝剑又收了回去。
女孩上前一步，向欧阳明日抱拳道：“我等深夜前来打搅，礼数不周，还望阁下勿怪。”
一句话便令欧阳明日高看了一眼。她不仅洞悉根本，一言中的。更关键的是道歉之余，还替同伴留足了颜面。礼数不周的原本不是她，若替那少庄主道歉又不免会使其难堪。一个轻描淡写的‘我等’，便巧妙的化解了。
看她年纪比那少庄主小了不少，却要沉稳敏慧得多。
欧阳明日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无妨。”
女孩继续抱拳，态度极为恭谨严肃：“无极庄主遭奸人暗算，现生命垂危。庄主义薄云天，乃正道之首，倘若就此罹难将是侠道之悲也。望阁下秉承医者仁心，仗义援手。勿要因与我等斤斤计较，而造成天下憾事。”
寥寥几句话，深明大义，说得极为漂亮，不仅用庄主的险和义攻了他的两条规矩，又以医德相激，令他无路可退，没理由再推拒。
欧阳明日对其大为赞赏，不由心生好感。不快的情绪烟消云散，他本有意前去救人，但生性桀骜，不想就这么轻易的被人牵引，所以仍是摆了架子：“要我破例也可以，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本就是为摆架子的随口之言，欧阳明日并无所需，女孩神色却极为认真。欧阳明日看了她一眼，觉得如此年少秀美的一张脸庞却总是这般严肃，未免缺乏些朝气，突然就起了逗弄之心，捻了捻鬓角耳发，欧阳明日道：“笑一个，我便随你前去救人。”
女孩一怔，旋即蹙了眉头，露出了既窘迫又愠怒的神态，低声道：“无聊。”
欧阳明日非但不恼，反而心情大好，逗弄之心更甚：“何为无聊？”在欧阳明日看来和尚们参禅打坐最无聊，一坐数个时辰不得动弹。他抬了抬下巴，对着院落中的禅柱说道，“不笑也可以，你要能在那禅柱上禅坐两个时辰，我也随你前去救人。”
这只是一句逗弄之语。院中禅柱本是苦行僧人修行之用，高高一根木桩，其上搁置蒲团，坐在上面禅坐十分考验定性，稍不留神就得摔落下来。现在正是寒冬腊月就连苦行僧也不会在此修行。在寒风中禅坐两个时辰和展颜笑一笑，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个不难的选择。
谁知女孩往院落中看了看，默然片刻后，道：“望阁下遵守诺言。”说罢，竟走到院中，翻身掠上了禅柱，盘膝打坐。
欧阳明日诧异。这么冷的天气，若一直活动着还无妨，一旦静坐很快就会全身僵冷，看着沐着寒风的女孩，静坐在那高高的禅柱上，欧阳明日心下讪然，败下阵来，对易山说道：“算了，去叫她下来吧。”
易山去了，但很快又回来了：“爷，她不肯下来。”
“……”
听着院中寒风呼啸，慕天佑不住的斥责，欧阳明日心头烦躁，如坐针毡，让一个小姑娘在寒风中独坐两个时辰，的确太过了些。眼见慕天佑在那桩下连劝了半个时辰也未奏效，欧阳明日终是抵不过心头的焦灼，放下身段，亲自抹动轮椅到禅柱下去请她：“姑娘，你下来吧，我随你去救人便是。”
女孩仍是拒绝：“人无信不立。立下诺言便要遵守。请公子慎重对待，勿当玩笑。”
欧阳明日哑口无言。玩笑之心早已散尽，惭愧之色爬满了他的面容。
女孩：“我遵守公子的规矩，希望公子稍后也能……”
欧阳明日夺过话来，铿锵有力：“我必遵守诺言，竭尽全力化解此毒，救回庄主！”
“多谢。”
“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燕。”
那个夜晚。上官燕在禅柱上坐满了两个时辰。欧阳明日则坐在门廊上，没有火盆，没有暖炉，于寒风中陪伴着她，直到她下了禅柱。少女娇小的身躯抵御不住夜风的恶寒，下来后她全身僵如冰柱，终是大病一场，高烧两日才退。欧阳明日在愧疚中，便将上官燕三个字烙进了心里。
得知上官燕是古师伯的徒弟，是一年后的事了。那时他结束游历，返回天山途中路过风雨亭，于是前去探望古师伯。
在风雨亭他再次见到上官燕。不知是她性情使然，还是第一次的印象不佳，上官燕对他的态度始终淡淡，客气中带着疏离。欧阳明日想要与之深入结交，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大多数时候便是她在亭外兀自练剑，他在亭中寥落观看，连交谈的时刻都极其稀少。
真正成为朋友，还是在他们到四方城之后了。他已是赛华佗，而她也成为了女神龙。久别重逢，匍一见面便是她要他救鬼见愁。
往事欧阳明日不愿多想，想多了皆是一腔的辛酸。
在这四方城短短一年中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的情也在这些事情中逐渐浓烈到不可自拔。现在唯一还值得安慰的是，她愿将他视作最可信赖，最可依靠的朋友。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
足矣。
欧阳明日不再有更多奢求，不过难免怅然若失。唯有交给时间去慢慢抚平这份心情。
这一夜，欧阳明日对月独饮，喝到醉去。
第二天他才知道，上官燕在昨夜遭人偷袭。
检查之后，欧阳明日发现她少阴脉被震裂，情况可大可小，没有生命危险，但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不可运功，否则将落下终生残疾。
对于偷袭之人上官燕讳莫如深，只说夜黑风高事出突然没有看清，推测该是半天月所为。
为了缩短上官燕的疗伤时间，古木天运功为其续脉，将时间大大的缩短。尽管如此，其后一段时间内，为了替上官燕疗伤和保护她的安危，欧阳明日多了不少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
对于他的照顾，上官燕亦有所感，处处予以关怀和回报。
欧阳明日不由心生感触，她非磐石，倘若没有刀剑情，她是否为会自己所动？
这个疑问，借着一次机会他终于问出口。
上官燕默然片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倘若没有刀剑情，你是否还会对我动情？”
欧阳明日不解其意：“上官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上官燕道：“没有凤血剑前，我从未感觉你爱我。有了凤血剑之后，我与长风纠葛越深，越觉得你对我情深。可在我认识长风以前，我们已认识了八年。”
欧阳明日愕然。
八年……
一种茫茫的感觉笼上心头，他突然感觉困惑无比，低头扪心自问，他竟想不出一个答案。
漫长八年，他竟没有一次想过要去追逐。
否则何来今时今日？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问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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