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沉琅

1、开端

　　深夜，走廊，我。

　　窗口的轻纱兜住了满怀的夜风，在涌动的气流间起伏摇曳，偶尔漏进一缕惨白的月光，飘到冰凉的地板上又匿了浅淡的踪迹。

　　我背靠着墙壁，克制而隐忍地大口喘息着，心脏拼命跃动着几欲挣脱胸腔的束缚。单薄的睡衣早已被汗水浸透，此时浑然一片冰冷黏腻。

　　赤/裸的脚踝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的一声声低吟清晰地呈现在耳内，我立刻屏了呼吸，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高度集中下只能听见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我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不行！如果就这样被发现的话……！

　　“当——”

　　午夜的钟声缓慢而渺远地飘进走廊里。

　　脚步声忽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脚底在地面上转弯时激起奇异的摩擦声，很快地板的低吟又急促起来，匆匆忙忙地离我远去，只一会儿就消失在我的听觉范围内。

　　如触电般的细密的麻感从脚踝攀爬而上，紧绷已久的小腿又酸又胀，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我茫然地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心脏还是在嗵嗵撞个不停。

　　“……得救了？”

　　**

　　“唰——”

　　我揉着惺忪睡眼，一边拉开了窗帘，熹微的暖光一点点盈满宽大的窗户，眺望处的森林仍旧沉浸在氤氲着青草香气的晨雾里。

　　倚着床头，我揉捏着依旧酸痛的小腿，出神地望着光裸的脚踝，另一只脚挂着拖鞋在床边晃荡，漫不经心。

　　曾经也有人会帮我揉腿，一边挡着我乱丢荡的脚一边碎碎念，明明一副嫌弃的表情，却掩不住眼角眉梢舒展开的笑意。

　　他的眉眼轮廓那么漂亮，深蓝眼眸像是集万千银火于一身的璀璨星河，盈着满满的宠溺和温柔。

　　是他教我学会吃饭说话，是他笨手笨脚地安慰哭泣的我，是他会用嫌弃的口吻包容我的一切，是他为我的荣誉而欢欢呼雀跃，是他见证了我从懵懂幼时起一步步的成长和蜕变。

　　可我知道，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他了。

　　无数柔和的剪影与温暖的记忆，就和那具剜去双眼的男尸一起，装进干净整洁的棺材里，沉入心底永不见天日的最深处。一旦想起，就是挖心蚀骨的痛。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啊。

　　我十一岁，他十七岁。

　　我十七岁，他二十五岁。

　　今年我二十五岁，还会有二十六岁，二十七岁……

　　可是，他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五岁。

　　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泛黄的照片上，我摩挲着他温柔而沉静的笑颜，心脏痉挛般蜷缩起来。

　　“安心睡吧，哥哥。”

　　**

　　森林里的下午茶永远弥漫着清新的芬芳，柔和的日光为红耳茶壶镀上一层暖金。袅袅雾气在琥珀色液面上聚拢又消散，吸引了几个可爱的小家伙偏头侧目。

　　还有几只躺在地上懒洋洋摊开肚皮沐浴着阳光，见到我也不慌忙逃窜，只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卷一翻，又滚到旁边去了。

　　这些懒家伙。

　　我推开栅栏门，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这个三层小洋楼是按照以前的风格，坐落在生机勃勃的绿草鲜花里，更显得老旧。

　　我一路来到花圃前，不知名的小野花围成一圈划出界限，里面分不同的区域种着各样的花，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的样子很漂亮，但我一个也认不出来。

　　我看着这幢别墅的主人，夏瑜。

　　她极其熟稔地将一些花枝剪下，顺手丢进手挎的篮子里，一把小银剪在繁茂的绿叶间灵活穿梭，让人完全无法想到她竟然双目失明。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篮子，悠悠的清香扑了个满怀，让人神清气爽。

　　“今天玩得怎么样？”

　　夏瑜微微偏过头朝着我的方向，毫无光彩的眼眸莫名地让我不敢直视，只好目光上移，扫过她发间用一颗白边深蓝纽扣做的发卡。

　　“还不错，森林里的小动物都不怎么怕生，我拍了很多照片。”

　　她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夏瑜剪完花后撂了剪子，转身拿起水壶，透亮的柠檬黄色连衣裙在微风中摇曳，蔚蓝长发及腰飘荡，用发带松松挽在脑后。她手扶小巧的壶嘴，清流随着弯腰的动作倾泻而下，缀在低矮的绿色丛植间。

　　我知道她是个安静的人，也不打扰，只是在她身后默默看着。

　　一个周前，我假借旅游的名义来到这里，每天装模作样地出去写生、拍照，正是因为目前关于凶手仅剩的线索全都指向了面前的夏瑜。

　　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第一次见到夏瑜的时候，阳光描摹着她眼角眉梢，纤细而苍白的手指抚摸着凹凸不平的书页，轻声低语在微醺的风中隐匿了踪迹。

　　“……爱是原罪。”

　　**

　　吃过晚饭，拖着好像全身骨架都要散掉的身体找到房间，我几乎是瞬间把自己摔进了床里。

　　被子已经换新了，叠成整齐的块状放在床头，我脱了鞋爬上床去，盘算着今晚的计划。我枕着被子，深深地吸一口气，忽然愣住了。

　　鼻翼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凛香，像是狂风卷过旷野时飞起自由不羁的草沫，浓烈清爽的气息迅速占据感官的每个角落。

　　这是浩瀚星空下最广袤无垠的草场，和视野中无限延伸的黑夜。当晨光将近星辰褪色，沉寂的心也沸腾在肆意的风浪顶端。有多少时光不再，就有多少记忆破碎飞扬。

　　我缓缓地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从无边无际的土地和闪烁的群星，到洁白整洁的被套和床头温暖的灯光。

　　这转变让我一霎有些茫然，呆呆地看着床单，一时间被刚才真实到无法分辨的感觉震惊到了。

　　可真正令我在意的，却不是这香气本身奇异的魔力。

　　脑海中无数破碎的记忆疯狂地翻涌旋转，企图拼接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我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印刻在记忆深处尘封的味道，明明留下了划痕，搜寻起来却是一片空白。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对面的窗玻璃映着一张苍白的脸颊，嘴唇颤动了几下，轻声呢喃消散在沉寂的空气里。

　　“我究竟……忘记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