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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早岁不知世事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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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重重殿宇,杨慕终于在岸边看到了妙瑛。她已换了衣裳,茶青色绸衣配了湖色的襦裙,站在那绿意盎然的杨柳下,长长的柳丝温柔的垂下,拂过她的发端,也拂过明镜一般的水面。
谢又陵欠身笑道,“人已带到,臣便退下了,公主有事再召唤臣。”
妙瑛举目望了一会湖水,才缓缓道,“为什么只有我弹错的时候,你才看我,你就那么不能忍受一个错音么?”
杨慕不由得一阵歉然,“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只是觉得你的琴声有了变化。”
“你听得出我的琴音?”妙瑛难掩惊喜的问道。
杨慕点头道,“是,起初自有一股随意奔腾的洒脱,一个商调过后急转直下,洒脱不再,却有一种茫茫天地,无人相知的幽怨,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因为我的笛声不好,你觉得无法相和?”
妙瑛想着他的话,摇头轻声道,“你的笛声很好,但你却不看我一眼,高山流水,知音相伴,岂有不望对方一眼,全无交流的知音?”
杨慕这才明白为何她的琴音会变化得那般明显,他心中一阵悸动,又一阵羞馁,终是不好意思告诉她,他是不敢望向她,怕只望一眼,便彻底乱了心绪,他惭愧道,“对不起,是我的功力不够,负了你的琴音。”
妙瑛一阵苦笑,这是托词,她自然听得出,他还是不愿意告诉自己彼时他心中所想,她亦不愿勉强,只是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话题继续下去,隔了半晌,她问道,“那日,你为什么和罗家老三打架?”
杨慕蹙眉低声道,“他辱我父亲。”
妙瑛听他语气里有一丝极力压抑的难堪,不禁转头看他,见他面色涨红,连脖颈处都成了一片绯色,她不知他此时想到了罗祥调戏他的话,只当是那些侮辱杨潜的言语令他难过,便温言安慰道,“他是个浑人,不必理会。反正你也打赢了,从今往后他再不敢挑衅你了。”
杨慕淡淡一笑道,“武力只能让人表面折服,却无法阻挡悠悠众口。”
“你的父亲,”妙瑛思忖道,“似乎得罪了很多人?”
杨慕黯然一叹道,“我从前也不知道,听了那些话才明白……也许是我之前的日子过得太闲适了,父亲把我保护得太好,我竟一点不晓得外面的艰难,其实现在也不过让我看清楚一些罢了。”
妙瑛犹豫片刻,还是问道,“父皇让你父亲彻查江西巡抚汤禾的事,你知道么?”
杨慕点头道,“我知道,是在……学里听他们说起的,他们背着我窃窃私语,我还是能听到一些,他们都说是父亲蓄意报复汤大人。”
“那么你觉得呢?”妙瑛脱口问道。
杨慕沉默良久,轻声道,“我不知道,即便真如他们所说,我也不能那样讲,子不语父之过。”
妙瑛轻轻一笑道,“想不到你的包袱这么重。我还常常会讲父皇的不是呢。譬如,他毫不掩饰对一个人的喜爱,其实会令那个人置身于被人嫉恨攻击利用的危险境地,对于你父亲如此,对于我也是如此。可是我们都享受了帝王给予的荣宠,换一个角度想,必然会有相应的代价需要我们偿付。就好像我,能无忧无虑的长在父皇母妃身边,日后也可以在京城做一个安乐富贵的公主,比我的姐姐们已经不知幸福了多少倍。”
杨慕一怔,道,“我听说过,她们都远嫁了,嫁到蒙古,嫁到西域,其实也算是和亲罢。我不明白,国朝养了那么多武将兵士,到了守护疆土之时,这些男儿不冲在前面,竟让女子牺牲一生的幸福,流离远嫁,岂非太过无能。”
“你这样想固然没错,可是牺牲太大。”妙瑛望着远处掠过湖水的飞鸿,昂首道,“国朝养士,并不是为了他们战死沙场,如果能不费一兵一卒而赢得和平,我想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轻易动用兵戈。何况,皇帝的女儿是人,那些兵士同样也有妻女家人,没有人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马革裹尸。而帝王家享受了四海尊崇,八方供养,理应为他的臣民们做出应有的牺牲,这是皇家的责任,也是皇家女儿的无奈和宿命。”
她这样一字一句,说得轻缓而诚挚,令杨慕由初时的诧异,茫然,渐渐生出由衷的佩服,原来公主也并不都是杨崇口中所说的那般骄横任性,那么他何其有幸,竟能遇到这样一位宽仁大气的女子,他默默的想着,即便他此生都将笼罩在公主的阴影下,他也觉得甘之如饴了。
京城的夏季烈日炎炎,不见一丝清风,杨慕出了咸安宫,立刻被一股热浪兜头兜脸的袭来,击得他裹足不前,只想退回凉爽的学堂内避过这难捱的暑热。
素砚见他出来,忙捧着冰碗迎上去道,“二爷,快进车里去,用了这个一会就凉快了,且再忍忍,到家便好了。”
杨慕接过冰碗,见里头是新鲜藕丝合着甜瓜用冰水镇过的,还没吃便让人感到一阵清亮舒爽,他笑着道,“难为你想的周全,多谢。”
素砚咧嘴一笑,挥袖擦了擦汗道,“二爷和我客气什么,您快上车,里头还有好东西呢。”
杨慕闻言,狐疑的看了看他,钻进车里,果然见座位一隅放着一摞书,拿起来看时,却是微微一惊,那书里有玉簪记,牡丹亭,元人百种,河间传,还有本朝被官方列位禁书的好几部异志,他撩开帷帘,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都是你找来的?”
素砚憨笑道,“那是自然,二爷瞧着喜欢么?”
杨慕脸上微微一红,愈发不好意思道,“你胆子也太大了,给我看这些,让老爷太太知道,还不打你。”
“二爷不说,谁能知道?您最疼我了,再不舍得让人知道的。我是看着您每日读书辛苦,找些个有趣的给您解闷,这些时兴的玩意,虽然大人不许看,可谁家的小爷们不偷着瞧啊,您看大爷,每回来找您,都天南海北的跟您吹一通,偏他没人管,二太太也管不住他就是了。好二爷,您说实话,这些书您想不想看?”素砚眨着眼睛问道。
杨慕脸上又一阵发烫,可他不愿说谎,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我自然不说,你也小心些,以后再做这样的事,务必和我说一声。”
他这样说着,还是耐不住地想看,等不及到家,已在车里翻了起来,他随意抄起一本孽海记,见里面的一段小尼姑色空唱词云,你看两旁的罗汉,塑得来好庄严也。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一个儿眼倦开,朦胧的觑看我。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儿错,光阴过。
只有戏文里的少女才敢这般活泼的说出这样热辣的话,他想到那娇艳绝伦的少女,脸颊上一抹醉人的浅浅粉红,那是最艳丽的桃花也不能媲美的颜色,倘若有天可以执手相对,她是否也会含了三分娇羞,七分腼腆,说着那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他平白这样想着,便觉得一颗心都轻快的飞了起来,飞进那薰风入弦,榴花欲燃的宫墙里,飞到那语笑嫣然,和悦明快的少女身边去。
杨潜下了车,略松了松公服的领口,里面的中单已是被汗浸透了,一层层贴上来,黏黏腻腻的。他不想曹拂看到他热成这样的狼狈样子,便站在抄手游廊下的避阴处消汗,万安取了折扇在一旁给他扇着风。
“老爷这是心不静,难免觉得更燥热。”万安道,“云贵地震,赈灾银早就拨过了,这会还嫌不足,动不动就伸手向户部要钱,这些人倒都以为老爷您是财神爷呢。”
杨潜哼了一声道,“不当家不知道钱不够花,这些年我也是省俭的够了,一个银子还掰成两半用呢,饶是这样也架不住老爷子要施仁政,动不动就免了山东,河南田赋,等到闹了灾荒又拿不出钱粮,里外里都是户部挨骂。”
“那姚侍郎不是劝您先用漕银么?你觉得可行么?”
杨潜摇头道,“漕运那些钱粮,是供宫里,京畿要员勋贵的,这群人哪个是省事的,少了一点都过不去,我还嫌自己不够惹眼么?倒去招他们骂。”
万安替他发愁道,“那老爷觉得这钱该从哪儿弄?”
“从哪儿弄?”杨潜眼底掠过一丝阴冷笑意,“谁是大户就从谁家弄,那些个富户也该割点肉了,这些年商税没涨已是便宜了他们,要是还想过舒坦日子,就得拿出点诚意来换。”
万安心领神会的一笑,又问道,“那信王爷要建府的事,这笔银子,内务府是按规矩来,还是多拨点,毕竟……十五爷还是皇上最看重的儿子。”
身上的汗消的差不多了,杨潜抬腿向内院走去,一壁冷冷道,“最看重的儿子?那怎么还没混上太子爷啊?不过一个亲王罢了,建个府还想要多大规制,没看见现在朝廷正缺钱呢,我上哪儿找多余的孝敬他去。”
进了清华轩,一阵清凉扑面而来,那凉意里还夹着冰麝的香气,曹拂正在紫檀书案前画一副翠竹图,错金鎏香炉中,香篆云霏飘渺,听到杨潜进来,她抬头笑道,“回来了,今儿天不好,怎么耽搁到这么晚?”
杨潜对她笑着,并未答言,他走到书案前去看曹拂的画作,见那翠竹秀逸挺拔,虽墨色清淡,却愈发显得用笔柔和婉顺。他越看越爱,不禁赞道,“宣和画谱上说,竹本以直为上,修篁高劲,架雪凌霜,始有取也。你这画中枝枝蔓蔓间横斜曲直,顾盼生姿,倒画出了迥异的风情。看来岳父的画技你已悉数学成了。”
曹拂将笔置于青玉凤纹笔格上,浅浅笑道,“我不过是打发时间画着玩,你这一番评议却不俗,其实你若有闲情弄笔,只怕会画得更好。”
“我是俗务缠身之人,归根到底也就是个俗人。今生逃不开这万丈红尘,惟有指望慕哥儿能多些闲情雅趣罢。”杨潜自嘲的笑笑。
正说着,大丫头画屏进来回道,“太太,才刚二太太打发人来,把那药取走了,说要使着好,再来回太太,到时候还得麻烦太太再帮她多寻几服来。”
曹拂点了点头,画屏出去了,杨潜便问道,“弟妹要什么药?是她用还是崇哥儿病了?”
曹拂一叹,无奈的摇头道,“可不是崇哥儿,他倒没病,是叫弟妹给打了一顿,当娘的打的时候又急又气,打完了到底心疼,问我来寻好的棒疮药,我想着平日里咱们家也不打下人,我哪有这些个啊,还是管我哥哥要了些,拿去给了她的。”
杨潜奇道,“为什么事打了崇哥儿?”
“我也说不太清,弟妹打发来的人也吞吞吐吐的,还是听丫头们说起来,好像是为他在外面和人争个戏子的事。”
杨潜蹙眉无语,半晌忽然问道,“慕哥儿呢?下了学给你请过安了?”
曹拂横了他一眼道,“在他房里,他一贯知礼,自然给我问过安了。你不是听见崇哥儿的事,就乱联想到慕儿身上去了罢,这个我可以打包票,他再不是那样的孩子,况且他也没机会沾染这些。”
杨潜摆手道,“我不是说他有这些事,但难保他没听他大哥说过这些,虽说世人起小都是这么过来的,可他不同,他日后是要尚公主的,在这些事上容不得一点行差踏错,他又生的那个样子,要是有心的人起意勾引他,真做出点什么事可就晚了。”
他说着,愈发觉得要小心防范,提早知会杨慕这些道理,他装作闲闲一笑道,“瞧我这记性,忽然想起还欠着岳父大人一副字,我先去书房写完它,晚点回来咱们一道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