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倾城苏妲己》宁为郭襄

26、重逢母亲

　　一月的囚期转瞬即逝。
　　哪吒曾在逃离圜土前许下诺言：“出门治伤，愈后即归。”妲己的伤势已经痊愈，按照事先的约定，他们要重回圜土，赴帝都领罪。
　　哪吒将妲己肩头系着的浸着黑血的白丝巾解下，露出少女白皙的肩膀和一朵精致的莲痕。他看着这朵莲花，轻轻地说：“不知为何，每次看见这个莲痕，我的心头就会升起一股灼热感。”妲己笑了笑，接过弄脏的丝巾来到水潭旁边，把它清洗晾干，不多时便又变得清透柔软。
　　哪吒亲手将丝巾系在妲己的右手腕上，然后说：“我去收拾一些草药，你到前辈的洞口向他辞行。”
　　说来奇怪，自从为妲己占星之后，那老翁始终躲在自己的岩洞里不曾踏出一步。大概是他消耗了太多体力，在里面调养也未可知。
　　“前辈——”妲己在洞口呼唤道，“多日来承蒙照顾，晚辈感激不尽，我和哪吒今日归去，特来向您辞行——”
　　洞口雾气蒸腾，隐隐有水流声入耳。妲己的喊话没有得到答复。
　　她略感奇怪，不禁向里走了几步，洞里似乎种了一种珍奇的花草，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悠悠散开，吸引着她一步步向里前进。
　　“前辈，你在吗？”声音依旧有去无回。妲己只觉里面越来越逼仄，周围是朦胧的雾气，她走了许久，眼前有光射来，莫名的幽香愈加浓烈。
　　迎面扑来的暖湿水汽和突然放大的视界让她豁然开朗。呈现在她眼前的居然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湖泊！啊不对，水面上翻滚着蒸腾的热气，这不是湖泊，而是一湾温泉！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画面让她窒息：
　　在温泉中央，一个窈窕的女人正在洗浴，她秀丽的长发湿嗒嗒地贴在后背，细腻的皮肤在温热的水里显得白里透红，婀娜的身材映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引人遐想……怪不得老翁数日足不出户，原来自有佳人相伴……可是，妲己和哪吒在这一个月来从未感知到有第四个人的存在，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未等妲己思虑通透，一声凄厉的“谁？！”瞬间划过耳膜。一枚锋利的泥中叶随即射来，妲己心头一惊，本能地躲闪过去。不过因为水汽比较浓重，这暗器并未近身，“叮”地一声钉在了身后的崖壁上。
　　就在妲己躲闪的空当，水中的女人早已披衣跃出。她的速度如此之快，还未等妲己看清她的容貌，她便已经逼到妲己身前。
　　感觉到自己的下颌被一把冰凉的匕首抵住，妲己全身都紧紧地靠在岩石上。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的脸：这是一张对女人来讲简直撕心裂肺的脸，大部分的面颊已经血肉模糊，空留下黑紫色的深深的伤疤，让人看一眼便足以不寒而栗。妲己颤抖着说：“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来向老前辈辞行……望这位、这位姐姐……饶我一命。”
　　仅从她的面相已经无法判断出女人的年龄，妲己想的是，在这命悬一线之际，把婆婆唤成“姐姐”好歹比把姐姐唤成“婆婆”的生机大一些吧！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女人根本没想放过她。只听她幽幽说道：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这里，绝对不可以进来。死路是你自找的。”
　　话音未落匕首便猛地切过来，妲己的右手本能地挡住刀刃，顿时血流不止。她用哀怨的眼神看着这个着魔的女人，那墨似紫金的双眸，只看上一眼便觉得勾魂摄魄。她刹那间顿悟，原来，一月来陪伴在他们身边的那个野人，那个时而疯癫时而乖戾时而又充满善心的“老翁”，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儿身！
　　殷红的血滴落在洁白的丝巾上，染出点点红晕。眼看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忽然间，妲己感觉到匕首被抽离，那个女人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白色丝巾上 。
　　“这条丝巾，是你的么？”
　　妲己微喘着说：“是的……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一道凄厉的光芒瞬间划过女人的眼睛，她的声音随之变得颤抖：
　　“你……你是苏护的女儿？”
　　隐瞒已久的身份被揭破，妲己只好点了点头。
　　她的头突然痛起来，无穷的回忆从四面八方涌入脑海。战场的杀戮，清幽的别院，颈上的伤疤，男人雄壮的气息，被摔碎的玉圭，云雾蒸腾的悬崖……婴儿的啼哭声在她耳边久久回响，她的泪水一下子充盈了眼眶：“是你……原来是你……”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传来——她终于把匕首扔在了地上。
　　“前辈……你怎么了？”
　　问出的话消失在空气里，空荡荡没有回音。
　　许久，女人终于说了句：“你走吧。”
　　如此淡淡的、毅然决然的一句话。
　　面对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妲己虽有满腹疑惑却不敢再问丝毫。她慢慢转过身，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可怜的妲己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与她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她在转身的一刹那，感觉到心口没来由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生命里生生抽离。四周突然绽放出无数花朵，四散的花香优雅而又浓烈，浓烈得令人窒息。

　　苏将军府。
　　苏护和李靖分列两旁，二百禁军在院中严阵以待。太卜高高地坐在堂上，严肃地看着站在堂下的妲己和哪吒。
　　“不愧是将门之后，果然重信守义。”他微微颔首，由衷说道。“苏梨嫣，一月来你身上的戾气尽除，无碍帝都贵气，即日押解回朝。念在你自觉归案，勇气可嘉。你还有何心愿，王恩可酌情偿报。”
　　妲己缓缓说道：“三个心愿可多？”
　　“但说无妨。”
　　“第一，祭典碎骨之罪由我一人承担，请不要牵连于苏将军府和冀州百姓。”
　　“允。”
　　“第二，请宽限一日许我和亲人道别。”
　　“允。”
　　“第三，从今以后，叫我苏妲己。”
　　“……此乃家事，问过你父亲吧。”
　　妲己转过头看着父亲。
　　女儿大难将至，苏护不懂她为何提出这样一个奇怪的要求，更不知“妲己”之名从何得来。不过这个时候他已无心追究名字的来头，唯有点头答应。

　　是夜，火红的灯笼高高地悬挂在檐下，点燃了深沉的夜色。已是隆冬至寒时节，院子里吹着凛冽的风。
　　妲己破例被软禁在自己的闺房，明天一早，她就要被押到朝歌领死，说不定还是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临行之前，她仔细环顾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想要把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屋刻在自己脑海中。阿佑在她怀里“呜呜”地叫着，仿佛预知到了主人的不测。她把它紧紧抱在怀中，泪水一滴滴流下来。
　　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妲己开门，父亲站在外面，神色凄然，能看出来他已经站了许久。
　　“父亲，怎么不早进来？”妲己吃惊地说。
　　她把他让进屋子，苏护步履沉重地走进来。父亲的身材依然高大，但背已经微驼，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在战场上威风凛凛横扫千军的大将军。相反，此时的苏护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苍老。妲己的心里忽然涌出无边无际的悲凉。
　　“嫣儿……”他的眼睛血红，声音也变得嘶哑。看着眼前的父亲，妲己心如刀割。她多么害怕他会说“父亲无能，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之类的话，这样的话多么让人难过！然而他没有，他只是拍了拍小女儿的肩膀，郑重地对她说：
　　“女儿，我为你骄傲。”
　　我为你骄傲。
　　妲己看着父亲深邃的眼睛，没有说话。
　　而旁边的烛火蹦蹦跳跳。
　　锣声突然大噪。
　　紧接着，“不好了！着火了！”的呼声此起彼伏，门外开始变得嘈杂，脚步声急促而纷乱。
　　妲己问苏护：“这是爹爹的计策？”
　　苏护却神色凝重地摇摇头：“此乃大凶之兆。”
　　来人禀报，最先起火的是广贞堂，大火借着疾风已经蔓延到紫雀阁和巫医堂。所有的下人已经去救火，但火势有增无减。大火初起便是多处齐燃，不像是失火，极有可能是人为纵火。
　　另一边，太卜、李靖、哪吒等人已经撤离火场，火势越来越大，已经蔓及众祭祠，祠堂门口的一根青铜大柱已经被烧得通红，眼看就要倒塌。太卜指挥着侍卫：“赶快灭掉这边的火，否则烧到虹銮大殿，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一群人手忙脚乱地灭火之际，妲己发现虹銮大殿屋脊上有异样。她示意苏护说：“爹爹，你看。”
　　一个全身白衣的女子站在恢弘的虹銮大殿上，凛冽的风撕扯着她清透的衣衫，她画一般一动不动，仿佛嵌进了身后浓重的夜色里。
　　尽管她戴着面具，妲己还是感受到了她穿透而来的嘲讽和恶意。同时，还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熟悉感。
　　显然苏护也感受到了。
　　“梁上的客人！苏护与你何怨何仇？为何要在此放火？”苏护高声喊道。
　　女子听闻，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苏护，别来无恙。”
　　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却听得苏护心惊肉跳：是她！
　　十六年过去了，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从来没有在他的脑海里消失。如今她再次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仿佛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一点一滴地流失：怎么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当然，她以这样的姿态再次降临这个凡世，显然不是抱着对苏护的旧爱而来。当年抱着必死的决心跳下悬崖，却不想被一只巨大的醉天翁接住，滚落崖底。在坠崖的过程中，她的半边脸被尖锐的石头划伤，一条腿也被彻底摔残。玲珑崖底本是个死谷，是哪吒在寻找水源时用乾坤圈打碎了堵住道路的巨石，误打误撞地给她开辟了一条走出山谷的路。
　　火光烧红了天际。
　　“父亲，她是谁？”妲己仰面问道。
　　苏护的声音变得颤抖而飘渺：
　　“孩儿，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妲己愣住了，所有的梦境在刹那间苏醒，她仿佛看到了她躲在母亲的怀里，贪婪地嗅着她怀抱里悠悠的花香。
　　二话不说，苏护带着妲己飞檐跃上，转瞬间站在了她对面。
　　苏护热泪盈眶地说：“你真的没死，你终于回来了……看，这是我们的女儿，她已经长大了。”
　　妲己不由自主地向前走，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但却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她定定地看着母亲的脸，泪流满面。
　　母亲，女儿终于能在有生之年看你最后一眼，死而无憾了。
　　突然，一条白色的缎带破空而出，一下子缠住妲己的腰，紧接着她就被女人虏进身前，一把闪亮的匕首瞬间抵在妲己颈前。
　　这一幕与玲珑谷底发生的事如出一辙，预想中骨肉团聚的景象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母女相认却再次兵戎相见。
　　苏护惊呼：“萱！你干什么？”
　　女人的语气异乎平静：“前话说得分明，深仇大恨，生死不休。十六年前的楚离萱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只不过是向你索命的冤魂。现在你的女儿在我手上，苏护，若不自裁，我就要了她的命。”
　　目睹这一幕的人都震惊了。
　　妲己转过头颤抖地对她说：“娘，我是你的孩子呀……”
　　她也转过头，一字一顿地回答：“孩子，不是娘亲不疼你……你是苏护的孩子，就该死。”
　　你是苏护的孩子，就该死。
　　这一刻，妲己仿佛看到一个单薄的女人站在悬崖边，泪流满面地亲吻着怀里的婴儿……一切的一切，这么远，那么近。
　　苏护眼睁睁看着昔日的爱人就站在他面前，可却变得那么陌生、那么冰冷。他的眼泪涌了出来，伸手安抚她说：“离萱，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为你死过一次，不介意去死第二次。可是妲己是无辜的……我们不必剑拔弩张，所有事情都好商量。”
　　离萱没有动摇。十六年茹毛饮血的苦没有人懂。曾经她也放弃挣扎，就想着一死了之。可是一抬头看见天上盘旋的醉天翁，她就知道自己命不该绝。往日的仇恨和恩爱像冰与火一样纠缠着她，一想到父亲和二哥的惨状，她连睡眠都不安稳。一日复一日，她竟这样活了下来。
　　就在妲己还没有从悲伤中醒来的时候，下面的众人发出一阵惊呼。一声沉闷的、洞穿血肉的异响过后，妲己亲眼看见眼前女人的瞳孔一点点放大……毫无预兆的，楚离萱全身向后仰去，从恢弘的虹銮殿顶直直坠下。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支冷箭，绕过苏护精准地射向离萱，擦伤妲己的手臂后直接贯穿了离萱的胸膛。此时的众祭祠已被烧了大半，那根青铜柱终于无所依靠，轰然倒塌。离萱就在此时从屋脊上跌落，猛地摔在被烧得通红的青铜大柱上，后背顿时烧成焦炭。
　　熊熊大火将离萱团团围住。妲己随苏护落地，直奔母亲而去。身后的苏护嘶吼着“女儿危险！”妲己却再也听不到，奔向火场的脚步不顾一切。
　　你是我的母亲，你不认我，我也得见你最后一面！
　　看见母亲的时候，她的面具已经脱落。被毁坏的面容依旧掩饰不了痛苦的神色。然而就在她看见妲己的一刻，眼神突然变得安逸，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温柔。
　　妲己扑到她身边，看见她胸前大片殷红的血。血肉被烤灼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妲己终于痛哭失声：“娘！为什么会这样！”
　　离萱却笑了。
　　她虚弱地对妲己说：“妲己……不要难过，从此以后，再没有恨……我终于可以用死亡，来换取永远爱你的权利……”她的手伸进胸前，拿出一样东西，递到妲己手上。妲己接过来，那是一颗绿莹莹的种子，有着淡淡的青草香。
　　然后，她的手一下子垂下去。
　　她死了。
　　妲己扑进母亲的怀里，她的身上有青草一样的香气，母亲是有味道的，是真的。
　　直到目睹着母亲的尸体被铜柱烤成一堆焦炭，她终于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