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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离萱之女 ...

  •   梨嫣在十岁以前,头脑中都没有父母亲的概念。
      在幼小的她的眼里,对她最好的人是姑姑,每当她失眠,姑姑总是用宽厚的手掌把她揽在怀里,她就会在一股莫名的安心中稳稳睡去。她和姑姑住在一间大园子里,园子空得有些瘆人。她很少见着人,一旦有婢女小厮遇见了,大多会支吾地唤她一声“小姑娘”,然后匆匆离去。唯一不叫她“小姑娘”的就是姑姑了,在姑姑口中,她是“小郡主”。
      她不知道郡主是什么,但对府中的长郡主却很有些印象。少有的节日庆典里,她总会看见那个大她几岁的姑娘端庄地坐在一旁,表情也是冷冷的。她身后永远会有一个小跟班,“紫鸢姐姐”长“紫鸢姐姐”短地唤着,梨嫣听到所有人都恭谨地称他为“大少爷”。姑姑对她说,这是她的姐姐和哥哥。然而她对这两个手足的感觉却很不好,紫鸢姐姐永远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全忠哥哥对她更是疾言厉色,每次见她都要讥讽几句:“切,小奴隶没资格和我一起玩。”
      其实她也没想和他们一起。
      她好像天生就不喜欢玩伴,孤单久了也就习惯了。不过她身边还是有人陪的,小她一岁的陈右卿,从小他们就一起长大。他十分好动,梨嫣则不喜,他也就陪她一起。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
      梨嫣唯独对府中的一个人有特殊的感情。她是一个特别有气质的妇人,来梨落园的时候不多,每次只来看看就走。她不叫她“小姑娘”,亦不叫她“小郡主”,只是用一种很平和的口气唤她:“梨嫣,要多出去走走。”
      据说自己的名字就是她取的。曾有很多次,小小的梨嫣都想拽住她的裙裾,仰头喊她:“娘。”在她心中,母亲就应该是这样的。直到有一天她真的这么叫出来了,就见妇人的眼神动了动,弯下腰去抱住她的双肩说:“是大娘。”
      她只能喊她大娘。
      有大娘自然就有二娘,这个时候二娘就会撇撇嘴:“姐姐真是有闲工夫。依我看这丫头的性子像极了她亲娘,凉薄得很,养不熟的。”
      这时大娘就会露出不满的神情:“孩子面前,不要说这些。”
      梨嫣对母亲的印象很淡薄,所有人在她面前都绝口不提,仿佛一个禁忌。别人越不说她越想要知道,有一次她缠得姑姑实在是烦了,姑姑才对她说了一句:“你若是想她了,就闻一闻那条白丝巾,上面有她的味道。”
      这条白丝巾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上等的通透丝绸,边角还绣了一个淡淡的“喜”字,不知是谁的成亲之物。梨嫣觉得这条丝巾的神奇之处在于,不管她是磕了碰了还是不小心划伤了,只要把这丝巾系在受伤的部位,不需任何药物,隔一日便会完好如初。当然她不知道这是因为这条丝巾曾被母亲用来擦拭父亲的伤口,沾染过战神之血,因此可以止血疗伤。
      她曾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母亲的画像。那好像是父亲特意找来的画匠,按照父亲记忆中的模样画了三天三夜才画好的。自梨嫣记事时起,能见到父亲的时候很少,他好像特别愿意上战场,哪里有战事就一定要请缨。在他在府中停留的短短时日里,除了会去梨落园陪她,还会花大把的时间埋头在书房处理军务。可是有一次她看见他在书房,没处理什么军务,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幅画像。
      画上的人真的很美。只是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发温顺地披在两肩,两颊的线条勾出好看的脸型。最特别的还是那双眼睛,据说当时画匠画脸只用了几个时辰,唯独画这双眼睛用了整整三天。起初画好,父亲总是不满意,一遍又一遍地改,改了成百上千次,最后这双成型的眼睛,画匠很不满意,觉得怨气太深,但父亲看了第一眼便决定保留这个,因为这让他想起了那一日在玲珑崖顶,她那双对他说话的眼睛。

      这一日梨嫣刚刚起床,姑姑在给她梳头发,她还停留在半睡半醒间迷糊,便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姑姑去开门,门外的人叫了一声:“翠姑姑早。”姑姑说了一句:“是右卿啊,你这抱的什么呀。”
      梨嫣在里面打着哈欠,懒懒地说:“进来吧。”
      陈右卿走到她身边,她的发髻梳了一半,另一半头发披在肩上。她不怕在他面前露出这副奇怪的样子,一眼就看见他怀中白绒绒的一团,眼睛一亮:“呀!这是小狗么?”
      陈右卿抱给她,她接过来,见这小家伙在怀里瑟瑟发抖。她温柔地抚摸它的毛。
      “咦?它的身上怎么有血迹呢?”
      “别提了。”陈右卿无奈地说,“和它一起出生的有五个兄弟,五兄弟全是清一色的黑毛,只有它浑身雪白。结果狗妈妈认定它不是自己的孩子,追着它咬,这不把它咬得遍体鳞伤。”
      梨嫣讶异:“居然有这等事。”怀里温热的小狗还在发抖,不知是疼痛还是紧张。梨嫣的头发梳好后,用温水帮它洗干净身体,然后小心地擦干,又找来药材替它包扎伤口。
      见梨嫣对小狗如此细心,陈右卿便说:“给它取个名字吧。”
      梨嫣含着指节看着它,慨道:“可怜见儿的……就叫‘佑’吧。”
      梨嫣抱着阿佑送陈右卿出门,他虽然比她小一岁,但是已经比她高了。只是身材依然那么瘦弱,脸色苍白了些。他娘孕七月便生了他,自落地以后他的底子就弱,小时候常常贫血,长大以后倒是好多了。
      路上他对她说:“我马上过十岁生辰,那天你来我家吧。”
      梨嫣抚弄阿佑毛毛的小爪,答了一句:“会的。”
      陈右卿看着她,缓了半晌又说:“十岁生辰一过,父亲就要我上战场了。”
      梨嫣吃了一惊:“怎么这么早?平民家的男丁入伍也早不过十五岁。”
      陈右卿露出无奈的神情:“父亲说,男孩子需要早点上战场摔打。”
      梨嫣听了,也没别的好安慰,只说:“陈叔叔对你也太严厉了些。”
      穿过回廊,忽然见苏全忠带着几个小厮迎面走来,梨嫣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倒是陈右卿依着礼节叫了一声:“大少爷。”
      十二岁的孩子,平日被母亲惯得厉害,除了在苏护面前能憋出几天乖巧,剩余的日子都是无法无天。此时见了这二人,眼睛登时窜到头顶上:“哟,小奴隶和小跟班又黏糊在一起了呀。陈右卿,苏梨嫣再怎么说也是我苏家的人,父亲还没把她许给你呢,你的算筹可不要打得太响!”
      身后的小厮哄笑起来。
      陈右卿平日出入苏府,没少被苏全忠欺负,他自己也忍着惯了。可他最听不得梨嫣被叫“小奴隶”,有一次他带梨嫣偷偷出去玩,路上碰上了镇关总兵的小公子陈叔起,因镇关总兵陈梧的军衔与苏护一般高,所以陈叔起平日素喜与苏全忠厮混一起,对陈右卿和梨嫣从无好感。那日偶遇,陈叔起侮辱梨嫣是“小奴隶”,陈右卿气愤之下狠兜了他两拳,打得他哭爹喊娘,后来总兵府来人要说法,右卿被娘罚跪了一夜。
      听到苏全忠仍是这般口无遮拦,陈右卿不禁捏紧了拳头:“大少爷,苏伯伯在府中,从来对梨嫣爱护有加。她本是你亲妹,同根而生,你非说自己是奴隶,要我们如何看你?”
      苏全忠被这一番回击,气得生烟:“少在这胡言乱语颠倒黑白!爹爹承认又怎么样?当年是她娘非要搞砸正名典的,名不正,她娘就是奴隶!奴隶所出,爹爹还那么袒护。本少爷就是看不惯!”
      陈右卿哼了一声:“少爷这么大义凛然,明日苏伯伯回来,你跟他好好讨论一下?”
      苏全忠吃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梨嫣终于开口:“别吵了,多说无益。”说着就要离开。却听苏全忠大喝一声:“惹了少爷我就想跑,哪那么容易?来人,把陈右卿给我锁起来!”
      三个小厮领命就把陈右卿推在墙上,又有一个人扛来大铜锤,二话不说将他的一只脚铐住,三钧重的实心铜锤拴在脚边,任这个十岁大的男孩如何折腾,都无法挪动一丝一毫。梨嫣见状,只得对苏全忠说:“大少爷,说来说去是我不好,你不要这样为难他好不好?”
      苏全忠更加:“苏乙,你在这给我看着。一天一夜不许那姓陈的小子吃东西!谁要是敢偷偷送来——”说着瞟了一眼梨嫣,“一并锁起来!”小厮讨好地说是。
      他雄赳赳地走了。梨嫣来到陈右卿面前,无奈地叹气:“我去广贞堂找大娘来吧。”旁边的小厮听说,连忙拦住了梨嫣的去路:“小姑娘这可使不得。大少爷既然吩咐了,我可不敢叫你搬来救兵。”梨嫣气结:“撺掇主子寻衅,怎有你这般当差的?!”
      那小厮似是不在乎:“小姑娘这话可是重了。奴才们当差也是看主子脸色,可不要叫我难做。”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让路。
      身后的陈右卿却说:“不用叫苏伯母来了。不就是一天一夜么,我捱得住。”
      梨嫣一听,觉得这话颇有气性,于是坐到旁边的横栏上:“那我陪你。”
      二人再无言语。直到天黑梨嫣也不肯走,陈右卿拉下脸来,说了重话,梨嫣才回到园子里过夜。
      第二日清晨,梨嫣早早来到陈右卿这边,远远见他蜷缩在墙角抱着臂膀,想来也是饿坏了。她带了几个包子给他,可一直守在那里的小厮硬是不让吃。
      直到天光大亮,离开锁还有两个时辰。陈右卿饿得头晕眼花,连说话也没有力气。梨嫣忽然想起来他贫血的,此时见他脸色苍白,眼神涣散,莫不是要晕倒了?
      这可不行。她直接对那苏乙说:“你纵是拦我,我也非得给他吃东西!”苏乙蛮横地挡在前面:“大少爷说一天一夜就是一天一夜,少一刻钟都不行!”
      就这么争执间,忽听远处苏全忠的声音隐隐传来,那口气像是和谁交谈:
      “这是别意居新来的厨子的拿手好菜——清烧白龙曜。是选嫩豕之里脊,反复捶打烧制而成的。紫鸢姐姐就尝尝吧!”
      旁边是个不冷不热的女声:“大清早的,不想吃这么油腻的东西。”这位大小姐向来孤高,二八年纪不思出阁,把所有上门提亲的贵族公子统统拒绝了。就连对待自家人也一样冷言冷语,薄凉的脾性与她出身王侯之家的母亲如出一辙。
      就这样一言一语间,二人来到跟前。看到眼前的景象,紫鸢挑了挑眉头没说话。苏全忠原本已经忘记还有这回事,看到梨嫣和陈右卿,好心情顿时消散了。
      梨嫣见苏全忠来,知道他若不发话,右卿只能生生捱过这两个时辰。于是走到他面前,尽可能讨好地说:“大少爷,昨天是我们不对,你就叫人开了右卿的锁吧。你说什么都行,好么?”
      苏全忠哼一声:“这回知道自己错了,啊?想认错行啊,除非你亲口承认自己是小奴隶。”
      看着梨嫣苍白的脸色和为难的神情,一直沉默的紫鸢突然在后面发出一阵笑,她对苏全忠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没想到你居然把季枫叔叔的儿子锁了。我看这样好了,你把这盘肉分一半给他,看谁先吃完。你赢了,我有法子赏他二十藤;你若输了,可就得放了他。”
      苏全忠巴不得在紫鸢面前逞能,心想:我苏全忠比吃焉有输的道理?随即把肉分给陈右卿一半。陈右卿看到这肉鲜亮多汁、香味四溢,不觉咽了咽口水。
      陈右卿三两下就将盘子里的肉吃了精光。相比之下苏全忠刚刚吃过早饭,这会儿面对这么多油腻的肥肉,居然吃不了几块就开始反胃。苏全忠输了。
      旁边的苏紫鸢讪讪地笑了笑:“你比不过人家,放了他吧。”
      苏全忠甚是尴尬,碍于紫鸢的面子,只得开锁放人。
      梨嫣没想到右卿会因此得到自由,走到紫鸢面前对她说:“谢谢你。”紫鸢对她轻轻颔首,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离萱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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