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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死生迷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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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父亲在孩子失踪十二小时后被找到了——南四环东段华旭小区临街的一个垃圾箱里,正是出门时的穿着。
华旭小区是从前附属于华旭玻璃厂的一片职工楼,08年厂子效益不好,为了渡过危机,全厂裁员减薪搬去兖南寿山区。厂子空了,这片楼上的住户也渐渐搬往别处,只剩下些实在没有条件的,还守着老房子。晚八点钟的时候,垃圾车来收垃圾,一倒垃圾桶,竟然从开口的编织袋里倒出具尸体,吓得环卫工魂飞魄散,好在脑子还算清楚,连忙报了警。
刑警队赶到的时候,环卫车还一闪一闪地打着亮黄的车灯,夜色里醒目而诡谲。尸体就挂在垃圾车水淋淋的翻斗外沿上,一半身子垂向地面,绵软得像一根滴着汤水的挂面。两个环卫工凑在车灯前吸烟压惊,烟头掉了一地。
刑侦二队在全力调查枪案,顾宁那边也正是找孩子的关键时候,刚接案时死者身份尚不清楚,还是范敬现撂下手头工作带人勘察,然后才通知的顾宁。好容易等到技术归队,做完笔录,遣散围观人群,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
顾宁到得较晚,刚进警戒线内,就见法医陆文良指挥着人把尸体装进尸袋。“怎么样?”
“角膜轻度浑浊,尸斑尚能退色,尸僵蔓延到全身,再加上尸冷情况看,死亡时间不超过十个小时。”陆文良说着摘下手套,望着尸体运走的方向长叹口气,继续说道,“死者球睑结膜见针样出血点,面色发绀,颈部有半月形皮下出血,全身多处淤血,同时有多条肋骨骨折。现在没有进行解剖,具体死因尚不清楚,但从尸表情况来看,像是被人殴打致死,未见工具痕迹。”
如其所言,现场勘察也没有发现作案人遗留行凶工具,顾宁皱起眉头,不禁有些意外:“他是被人活生生用拳头打死的?”
陆文良点头道:“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施害者和受害人实力相差悬殊,激情杀人的可能性较大。”说完生怕自己的观点影响了案情判断似得,急忙补充道,“当然,我就是说说,一切还要等尸检结束才能下定论。”
“我明白。”顾宁客气地回应着。
按照陆文良的推算,死者死亡时间在当天中午。尸身上没有锐器创口,只有拳脚的痕迹,似乎的确像是事先不曾准备,一时争吵所致的冲动杀人。可是,孩子失踪,孩子的父亲应绑匪要求出门,却死在离家十几公里外的城郊——这可能仅是巧合吗?
顾宁皱着眉头,片刻后又问道:“你说两人实力相差悬殊,是指一方体格上更加魁梧,还是指他练过?”
“这就没法说了,都有可能吧?”陆文良愣了一下,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只能模糊地答道,“不过说起来,这人下手还真狠,倒和我们科之前那两具有点儿像。”
听他说起,顾宁跟着问了一句:“二队那个?”
“枪案呐,一个哨兵,一个刑警,杀人抢枪。消息一上午就传遍了,现在上上下下都看着呢!”陆文良夸张地感叹着,见顾宁神色如常,略有些扫兴,“怎么,你还不知道?”
让陆文良这么一说,顾宁倒也想起来,清早在路上的时候,自己的确听范敬来电提了一声,只是当时手里有绑架案,又听说被齐治平接去了,便没有留意。遂笑了笑,也没回答,只听陆文良说道:“我们那儿凌晨送来两个死者,让人空手打死的,一击毙命。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下手真是又狠又干净!”
顾宁微微皱眉。但毕竟是人家顶着压力办的案子,不好从旁打听得太多,当下笑了笑,便不再接话。一天连出三起命案,法医室那边想来正忙得厉害。陆文良也无心多留,略说了两句便匆匆带人回队。
顾宁目送他走远,一回头恰见范敬戴着手套从车后走过来。“顾宁,这里不是第一现场。而且整个小区就这么一个垃圾箱,虽说地面有雪,但周围脚印太杂,凶手的痕迹已经被破坏了。”
“垃圾箱内部、盛装尸体的袋子,这些地方看过吗?”顾宁放眼向周围环视着,随口问道。
“查过。我们在盛放尸体的蛇皮袋中发现了一些细小的白色颗粒,尚不清楚是什么物质。不过周围居民反应说,盛放尸体的袋子是从前华旭玻璃厂装原料用的,那时候每家都能翻出来,但现在厂子搬走了,这么新的袋子可不常见。”
顾宁点头“嗯”了一声,神色渐趋凝重:“就这些?”
“还有,死者的衣服拉链上夹有小片纺织物碎片,可能来自凶手衣物。另外死者裸/露在外的皮肤有明显的擦伤和灰尘,我们正在附近查找可以造成类似擦痕的地点。我留意了一下,这个垃圾桶周围除垃圾车以外,没有其他车辆停留的痕迹,也没有编织袋拖拉的痕迹,第一现场应该就在这附近。”
现场只有杂乱的脚印,凶手显然是步行前来抛尸。考虑到凶手背负着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案发地点距离这里定然不会太远。顾宁点头认可范敬的说法,同时又补充道:“凶手的体力可能好于常人,这个范围不妨再扩大一点。”
范敬爽利地应着:“行,我知道了。”
顾宁点点头,略微忖度片刻,又道:“范敬,受累一下,带几个人把这儿的垃圾翻一翻,看能不能找到死者的随身物品。”
此话一出,范敬倒吸一口凉气,扭头看着那一车的生活垃圾,苦笑道:“得,我就知道你开口说话绝对没好事儿!”
顾宁跟着笑了,作势挽起袖子:“我陪你们一块找,这总行吧?”
范敬本来就是开句玩笑,一听这话立时端不住了,连连摆手道:“可算了,我就说说而已,你那面孩子还没消息,要真耽误了,我罪过可大了!哎对,情况怎么样啊?”
“不太好。”顾宁摇头吐出一口浊气。夜晚的风格外寒冷,他却觉得喉咙间似乎有一团火,被往来呼吸的空气助长着,愈演愈烈。“录像是找到了,孩子被一个一米七几、穿灰色羽绒服的男子从路上拉走,没拍到正脸。”
“绑匪呢,没再来电话?”范敬追问。
“没有,小米和朱梓在那面盯着呢。”顾宁低头看着车灯下雪痕斑驳的地面,一时只有沉默。半响,只听远处有人叫喊,循声望去,就见禾苗迎着车灯的光线,一路小跑过来。
之前跑的太急,禾苗停在两人面前,喘了两口气,才稳住呼吸说道:“顾队,齐队有点儿事儿让我来问问你。”
顾宁笑道:“有什么事儿打电话就是了,还特意跑一趟。”
“打过三个电话,一直没人接。听说你在这面出现场,我们从军区回队,正好过来。”或许是顾宁素来温和的缘故,禾苗在他面前自然得多。这会儿笑着解释了一句,才转入正题:“齐队要我来问问裴安民的具体信息。”说着怕顾宁不明白似的,又连忙接道,“比如说,他多高、多重,有什么特殊经历之类的。”
顾宁皱眉反问:“他怀疑是裴安民做的?”
“不太清楚,齐队说什么我也不敢多问,要是魏大哥和秦楠倒还能接上两句……”让顾宁这么一问,禾苗抿着唇,声音越说越低,显得颇为委屈。
禾苗是去年才入队的新人,性格内向温和,缺少经验,正是需要历练的时候。遇上齐治平这么个强势又不客气的主,平素是个什么情形,顾宁多半也能想象出来。当下笑了笑,安慰道:“你们齐队就那么个性子,看着不客气,其实是没拿大家当外人。你才刚来,案子上的事不懂很正常,大着胆子问就行,别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了。”禾苗点点头,声音似乎也有了底气,“那顾队,裴安民的事儿……”
“裴家出事的时候我还没来兖中,是后来听古队提起的。他高中毕业当的兵,后来选进特大,古队那时第一年当教官,正好带他。他比古队矮一些,应该不到一米七五,但是和古队穿一样的鞋,都是42码。他从部队跑出来那年二十六七,现在算起来也将近中年了……”零星记忆组合起来的描述到底有限,顾宁又想了会儿,说道,“对了,古队有一张和他的合影,收拾遗物的时候我留下来了,就在办公桌左面抽屉。齐队要看的话,你让他去我那儿拿。”
“好,好的。”禾苗连声应着,等了会儿见顾宁再没有别的话,便招呼道,“顾队,那我先走了。”
顾宁出了神。现场勘查还在进行,无数的手电、车灯将这本该宁静的夜晚照的灯火通明。他站在这片光明之中,可那远处浓重的夜幕却也仿佛在这瞬间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进心底。手机铃声响起,电波那头,汤小米的声音清晰而干脆:“顾队,绑匪来电话了,说找不到孩子父亲,要见孩子的母亲。”
绑匪的来电并没有如愿打开案情的突破口。通过运营商系统查找接入的基站,只粗略定位到兖中南四环一带。技术室的袁珂尝试对来电进行分析,虽在背景中听出了加长托运货车的声音,也只能判断出是在老厂区附近。兖南城郊从前是一大片工业区,随着兖中产业结构调整和城市对开发区发展的推动,原先的旧厂大量外迁,逐渐萧条下来。在这片区域,要想靠着撒网排查找到孩子,并不现实。
已知线索实在少的可怜。本想照着惯例,让孩子母亲按要求与来电人见面,警队暗中布置,保证家长安全并查清对方行踪。不想那面却好像事先知晓了警方的意图,一夜里不断更换见面地点,从市中心到西郊又到城北火车站,几乎把兖中城绕了一圈,直到后半夜断了联系。蹲守的人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再寻着来电播回去,对方却早已关机,只留下一堆警察疲惫不堪却又无可奈何。
行动不成只能继续回去等电话。朱梓带上车门,粗暴地一拧钥匙,把车发动起来,忿然说道:“那小子肯定醒了,这是明摆着玩我们呢!”
顾宁没有说话,只是侧头看着窗外浓墨般的夜色,若有所思。见顾宁没反应,汤小米忍不住议论:“我也觉得不对。要我说绑匪绑了孩子,会不会根本就是为了引出孩子父母,进行报复呀?”
—— 如果绑匪要的不是钱,而是命,那这事无论如何都无法善了。顾宁仍旧没有回答。夜里降了温,寒风穿过未合紧的窗缝,直抵领口。一整天在外面奔走倒还不觉得怎样,这会儿静下来方觉寒意彻骨,他本能地打了个寒战,再次回想起上车前范敬打来的电话:
盛装王良尸体的编织袋中发现的白色颗粒,经检识科检验为细石英砂;王良的手机在现场百米外的路边绿化带里被找到,虽没能提取到有价值的指纹,但最后打进的电话正是打给王娇家里的号码。
汽车在路上疾驰,不断有风从缝隙中灌进来,刺激着将要麻木的末端神经。太阳穴处突突跳地厉害,顾宁觉得头脑有些胀痛,连带得所有感知都变得缓慢而沉重,好像置身于重重海水。在这一片混沌中,偏偏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跳进脑海。顾宁突然开口:“朱梓,到下一个路口停一下。”
这话来的有些莫名其妙,朱梓目光虽还盯着前方路况,声音却立刻抬高了两度:“顾队,都凌晨四点多了,这地方也不是市区,车都不好打,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一趟市二院,没隔几条街了。那边都是单行道,你开车过去还要再绕个大圈。”顾宁说着,把目光从手表上挪开,又凑近车窗看了看外面天色,“你们抓紧时间休息会儿吧,王家那面还得盯着,有情况立刻打电话通知我。”
兖中二院是兖中最权威的精神病医院,也是对裴安宁进行强制治疗的地方。夜里没车,顾宁走过两条街来到二院门口时,浓重的夜色尚还覆盖着整个城市。
二院的管理较为规范,院里不时有保安巡逻车辆经过,楼里也安排着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顾宁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裴安宁的病房。
裴安宁并没有睡着,据负责医生讲,裴安宁从来到医院就一直很安静,不吵也不闹,白天不是睡觉就是昏昏沉沉地坐在床头;不过有一点,她成夜的不睡,只等着看日落和日出,谁也拗不过她。顾宁曾听古常青说起过,裴安民的妹妹是个挺感性的姑娘,喜欢看日出日落,她哥哥也宠着她,每次回家哪怕自己不休息也带她去各处走走看看,如果不出那件事,这一家其实过得挺好的。
顾宁推开房门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远天仍是沉沉一片,只在极远的天地相衔处露出一线若有若无的鱼肚白。裴安宁就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出神。
“我知道你会来。”她说,声音平静不波,好像死寂的井水,“我是学心理的,可是人心这东西啊,我到头来一点儿都没弄明白。”
顾宁没接话,他站在门边,声音低沉而清晰:“昨天凌晨,兖中军区一哨兵和朝阳路分局一刑警先后被人杀死,枪支被抢。早八点,朝阳小学学生王娇失踪,晚八点孩子父亲的尸体在华旭小区被人发现。现距离孩子失踪已经超过二十小时,绑匪要求见孩子的母亲,但迟迟不曾露面。”
一道房门隔开了所有的声音,顾宁平静地看着她,仿佛能从那无声中洞悉一切真相。“裴安民回来了。”他停顿了一下,似要让这几个字好好酝酿发酵,“他要报仇。”
“来不及了。”一直出神望着窗外的裴安宁突然幽幽地叹气,“顾警官,命运的车轮早就转动起来了,从十一年前开始,它从未停止,我们不过是在走向各自预定好的结局。”她自顾自地说着,根本不在意是否有人在听,“他是来找过我,我没劝他,也劝不住他,更不会跟他走。这一切,谁也改变不了。”
裴安宁回过头,看着他笑。摇晃的吊灯将重重光影切割打破,好像只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境。“从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为什么来,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儿。华旭玻璃厂,我嫂子从前就在那儿工作。你去吧,如果你还觉得你能挽回……无所谓了,我只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
窗外就是一条大道,两侧尚未熄灭的路灯从未知处延伸而来,又在极远处交结缠绕,将这不断稀薄的夜色彻底剖裂开来。顾宁不知道裴安宁究竟经历了什么,却恍惚感觉到,这短短的几天,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生的欲望。王良死了,有些事情注定挽回不了,这答案顾宁比谁都清楚。
十一年前古常青追查失踪孩子的下落,最后只找回一个消息和一场家破人亡的悲剧,还有一群间接的凶手,隐匿在黑夜的最深处。十一年后,受害方成了加害者,将这连绵的痛苦磨成利刃,以更加决绝的姿态回敬整个世界。就仿佛是一个被诅咒的轮回,兜兜转转,不过在用时光划着似曾相识的圈子。
裴安宁说,她无所谓了。她在意的,执着的,都随着那场大火焚烧殆尽,她是无根的浮萍,只等着流水将存在过得痕迹涤濯一空。其实,也不单是她。同样的话,就在不久之前,也从吴晓娟口中说出。他们夫妻为孩子坐了十年牢,本以为出来能好好过日子,没想到孩子丢了,男人死了,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顾宁没有说话。他并不是一个将警徽作为最高信仰和荣誉的人,所有的敬畏几乎都来源于幼年对父亲的印象。可是当他自己也穿上这身警服,回到父亲曾经守护过的地方,亲手让一个个真相浮出水面,善与恶泾渭分明、各归其途,那一刻,也会觉得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值得了。但更多时候,努力和回报并不互成正比。他在一片沉默中离开裴安宁的房间。
兖中的清晨俨然到来,湿凉的空气顺着呼吸深入腑肺,好像一双无形的手,抚平所有焦躁与不安。顾宁下意识地深吸口气,目光越过医院大门,驻留在一片醒目的亮白上:“齐队,你怎么来了?”
“我从第一人民医院回来,听汤小米说你在这儿,正好路过,就来看看。”齐治平简单说着,拧起两道浓眉,问出一句看起来很多余的话,“你来找裴安宁?”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顾宁坦然点头:“孩子失踪二十多个小时,绑匪很可能已经知道警察涉入,这是最快的途径。”
天光从夜幕一隅穿裂而出,渐次铺泻开来。晨风夹着冬寒牵起衣摆,飒飒作响。齐治平挑了眉,勾起嘴角看着他:“所以说,你一早就知道绑匪是谁?”顾宁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点儿什么,然而齐治平并未给他这个机会。“对了,我是来告诉你,我们查过两起抢枪案现场附近的监控,画面里都出现了一个身穿灰色羽绒服的男子。”
“你说裴安民?”顾宁倏地抬眼,直望向对面那人漆黑的瞳孔。
“你觉得还会有谁?我们还在收集证据,条件足够的话,会申请并案。”齐治平说着,声音蓦地低沉,连带着整个人都肃穆起来,“另外,有件事告诉你。”
“你说。”察觉到齐治平的异样,顾宁蹙眉迎着那目光望去。
“你还记得元旦前我跟你提到的那个新警员吗?他死了。”短短一句话,齐治平抿紧了嘴,过了半响,才继续说道,“昨天是他第一次出现场,晚上九点,就隔着一道墙,没人听见声音。人没抢救过来,凌晨走的。”
顾宁攥着手,没有回应,但听齐治平一字一句,低缓而清晰的说道:“顾宁,你要破案是你的事,我的确不能说什么。可是一个警察该做的是预先制止罪恶,而不是诱发,这个后果你担不起,没人担得起!”他说着转过身去,沿晨曦下空荡荡的六车道柏油路迈开脚步,“我知道要做好很难,也承认我还做不到,但我相信总能找到对的方法。”
一轮圆日从那道路的尽头渐渐升起。朝霞沿着崭新的道路铺展开来,绚烂而浓烈,像这世上最艳的花和着最浓的血。齐治平已经走的远了,顾宁对着他的背影,又像是对着那初生的朝阳,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