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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青青子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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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民间有习俗,一户人家若是生了个女儿,会在家中种一棵香樟树,在桂花树下埋一坛酒。
十几年后,树木亭亭如盖,远近人家一望即知,这家有女儿长成了,于是就会请媒人上门提亲。
待到女孩儿出嫁之时,香樟树做成的箱笼成了她的陪嫁,桂花树下的酒则取出宴请亲朋好友,称之为“女儿红”。
这是谢微游历江南时,一边喝着绍兴酒,一边听来的民间传说。不论是否有夸大失实,然自古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代礼教森严的印象,早已深植于世人脑海之中。
足不出户的姑娘家,大约只有在新婚之夜盖头揭开之时,方才得见托付终身的良人。有些在议亲时借家中长辈相看之机,躲在屏风后面偷看上一眼,已属难得的大胆了。
然听谢珩话中之意,谢家大姑娘却是与李潜渊以诗文会友,彼此情投意合,方才由谢珩出面促成了这段姻缘。
谢家二老恐怕也蒙在鼓里,见了状元郎那等青年才俊,宛若喜从天降,哪里还顾得上多疑。
谢微不曾想到,她最大的破绽,竟是她不曾上心的夫婿。
家人这关虽不易过,可若是与心意相通的情人相较,恐怕还是在后者面前风险更大。比如天龙八部里面马夫人戳穿阿朱假扮的白世镜,只凭两句私底下的情话。
李潜渊若想试探她,她是决计过不了这一关的。
或许,她此刻已经掉马了?
谢微心中茫然,随着轿子的前行起伏不定。回想这两日的情形,李潜渊的态度瞧不出端倪……他是读书做官的人,当晓“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若真是他的心上人,陡然之间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他肯轻轻放过此事吗?
心烦意乱之间,又想,说什么心上人,若是有情,新婚之夜怎会撇下新娘不知所踪?或许是她哥哥唬她呢。
眼前晃过一片翠绿的裙角,是子衿见姑娘心神不宁,递了添加宁神香料的手炉过来。
子衿……
风吹拂过轿帘,掀起一角,得见深青色的衣衫,是他骑马随行在侧。
青青子衿。
风过,轿帘恢复了原状,隔绝了投往轿外的视线,却斩不断传入耳中的闹市喧哗声。
轿子缓缓行进在人潮中,心底却漫过一层如水的悲伤。
这个世界不属于她。
眼下的身份不属于她。
感情,感情却是属于她自己的。
赌气地想:反正我是不做替代品的。他若伤心,也只好伤心了。
回府落轿,李潜渊翩然下马,在侍女们赶至前,掀开轿帘欲扶她下轿。谢微动作一顿,不露痕迹地避开了夫婿的手。
他始终笑意温和,随在她的身侧一路而行,竟是一副欲回主屋与她深谈的模样,言语中提起谢珩科举之事,想是谢老爷忍不住在他面前露出了只字片语。
谢微摇摇头,径自离去。
她那位兄长的学识,她已尽知,眼下不必再提。都说世间有开智晚的,有忽然福至心田醍醐灌顶的,有顿悟得道飞升的……但愿她兄长是个有造化的吧。
程蕙这丫头打从谢府一路回来,眉间锁着愁色,不复平日沉着利落的模样。回屋后,谢微摒退子衿等人,独独将她留了下来。
此次归宁,除了个进不了内院的车夫,以及贴身的三个丫鬟,再没有其他谢府老人跟着。谢夫人若想问话,必定是私下询问程蕙。
而拜别父母归家时,谢夫人拉着她的手满眼不舍,谢老爷对着姑爷殷殷嘱托,望善待女儿。二老看向李潜渊的眼神里饱含满意与期许,而不见焦虑与阴霾之色。
想是程蕙到底不曾违背她的心事,将姑娘出嫁后的事尽数告知谢夫人。
蕙儿是谢府管家程安的独生女,一生下来就得了老爷夫人恩典,不必再为奴为婢。程安夫妇膝下只得一女,爱若珍宝,走到哪儿都带着,连处理事务核对账本都恨不能将女儿抱在怀里。也是缘法,程蕙打从识字起,就会看账本了。偏偏她对账房的兴趣远胜于绣房,喜爱算学尤胜其他女孩子喜爱胭脂首饰。
程管家一生为谢家兢兢业业,可谓劳苦功高。谢夫人喜欢程蕙的聪明伶俐,从小就比一般大的孩子沉静些,恨不能当个女儿养在跟前。在长房,人人都唤一声蕙姑娘。
许是程蕙和谢夫人投缘,谢微母亲是个事理极为分明的女子,打理后院是一把好手,偏偏在算数上却慢,平生最不耐烦看账本,正巧得了程蕙为她分忧。
渐渐的,谢府上下无人不晓谢夫人手头的账本都交由蕙姑娘过目,长房的事务更有一半都是蕙姑娘做主的。
待到谢微出阁,谢夫人为身边挑不出得力的管事妇人而发愁,程蕙的身份平日里压得住府中下人,这才想把她放在谢微身边。
程蕙自己是愿意的,谢夫人却心中对觉得程管家夫妇有所歉疚,再三承诺最多过个三年两载,程蕙满二十岁了,谢夫人必定备好嫁妆,让她如自己女儿一样出嫁。
夫妇二人连声道当不起,慌忙应承了下来。他们素知女儿心大,长到十七八岁,竟是半点不曾想过嫁人之事,偏偏夫妇二人爱女成痴,竟是无法可想。
谢微在归宁前,大约知晓蕙儿不同于子衿静姝等家生子,更是深得谢夫人看重与信任的。然而到了谢府,才知到底还是将这份重视看轻了些。不说旁的,谢家二房与三房的姑娘,名字是草字头排行,蕙儿这个名字却是谁起的?若是程家夫妇不知避讳,二夫人与三夫人都是溺爱女儿的人,竟也没有言语?
愈是得谢夫人看重,程蕙就越难对谢夫人有所隐瞒,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在此事上违逆姑娘。夫人垂问时,她只说了姑爷对姑娘上心,而二人至今尚未同房,这件最要紧之事,却只字也不敢提。如此一来,难免心怀愧疚,寝食难安。
谢微宽慰她几句,言道:“我既已嫁到了李家,母亲无缘无故没有管起女婿的房中事的道理,此事以后也不必提起,免得平白让她忧心伤怀。”
蕙儿只得低低应下了,却欲言又止,退下前终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姑娘也该早做打算才是。
她看得分明:新婚夜不见踪影固然是姑爷的不是,但此后却是姑娘有意将姑爷往外推。她家姑娘不是拿乔,也非欲擒故纵,而是当真想姑爷从此宿在别处,两人各过各的。
谢微知道,这是女子以丈夫为天的时代。若是丈夫先自己而去,留下的儿子就是此后的依靠。
所谓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正是如此。
可这并不是她从小受的教育,也是她接受不能的。而如今少不得自我开解,尚未到人人逼迫的地步,至少在李家二老抵达京城之前,李府上下无人能做她的主。
心中打定了主意,抬眼却见蕙儿眼眶微红,轻叹了一声,吩咐她下去梳洗,唤子衿与静姝进来。
子衿才迈入屋内,清脆的声音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倒是平添了几分热闹,驱散了一室的清寒。
妆台上的胭脂盒似都换过了,静姝一边动作轻柔地为她卸下钗环,一边轻声细语地说道,姑娘所用的胭脂,都换作了往常惯用的,皆是自家铺子所出,应是能放心得下的。
子衿笑嘻嘻地打趣道:“姑娘如今难道正应了那句女为悦己者容,竟是对胭脂水粉伤了心?”
一语竟将谢微压下的心事翻了出来。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何人?到底不是她的姻缘,亦非她的前尘往事,他的情,与她何干?却为何故被扰乱了心绪?
她心境不佳,日子过得也有些恍惚。
过了几日,谢珩遣人送了份礼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块西洋的怀表。这才想起兄长提及的洋商一事,想来海船已经离港,却是无缘一会了。
谢珩的信中得意洋洋,道是阖府上下无人认得此物。谢家久居京中,是富豪之家,家中子弟三代以来多以经商为业,见多识广,却无人见过这西洋钟表。
谢微见了这怀表,不由在心中默默推算公元纪年,她初来乍到,对所出时代的社会形态不甚了解,未见得十分有头绪,故而想着能否借由西洋风物从旁佐证。
但说来到底与她的内忧外患相比,并非迫在眉睫之事,只是仍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她不知古代女子为何能数十年如一日的守在深宅大院内。纵使有华服美器,吃穿用度俱是最好的,但这方寸之地,困住女子的青春,乃至一生,岂非可悲?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走不出这方院子,终究被限制了眼界,蹉跎了岁月。
府中文房已修整妥当,忠叔特意前来回禀,说李潜渊吩咐下来,会客等事宜一律安排在前院,文房仅供谢微与李潜渊二人读书习字临帖赏画,外人绝不可接近。
文房布局泾渭分明,两人各占一边,正合谢微心意。却见桌上摆放的文房清供,多是从库房中拨来的,虽说与那天院子里分发给仆役们书写的相比,笔墨纸砚更为上乘,却算不得佳品。
谢微略一沉吟,想起那日开了私库,却未及仔细盘点,于是领着丫鬟们回屋,摒退闲杂人等后,唤静姝与蕙儿二人开门。她有意将嫁妆交给蕙儿打点,而静姝心思细密,故而钥匙由她二人轮流保管。
这回细细地看过,宝库共有三道门,上次所见闪瞎人眼的珠宝玉石库左右侧各有一间库房。一间堆满绫罗绸缎以及罕见的皮草,还有成箱的瓷器。
谢微寻到了一件龙泉窑粉青双鱼洗,再翻下去,又寻到几件定窑的笔洗,竟再无他物。想来谢家采买时大约是简单粗暴地按瓷器一项分类的。
另一间则堆满了各类珍奇药材。谢微不通医书,也就只能大约辨认出鹿茸、麝香、鳖甲、羚羊角、冬虫夏草等物。认识的不认识的,齐全得跟开药材行一般。至于人参燕窝,更是如同随便捡的不要钱一样。且都这么随意堆置着,也不怕散了药性。
谢微想着这些药材得抓紧处理了,别平白糟蹋了好东西,当真用不了施舍出去也是好的。不过药材与粮食确实都是必需品,如今她名下有四间铺子,可否考虑再开一家药材铺与粮食铺……
寻了半日,还是折回到最初那件珍宝库,方才找到文房清供。足足有六抬大箱笼,笔墨纸砚自是齐备的,其余如水注、水丞、墨盒、墨床、镇纸、压尺、笔筒、笔插、笔架、笔挂、笔洗、笔掭、臂搁、裁纸刀以及印章印盒等,竟是无所不有。
谢家小姐昔日闺阁中的摆设也是极为精致的,却也不及此处的十分之一。由不得她心中猜想,这份嫁妆莫不是借花献佛,特意给姑爷准备的吧?只是如今落在她手里,可不由旁人说了算了。
细细观之,材质大多为玉石珠宝、象牙琉璃、玳瑁珊瑚的,不但琳琅满目,更是富贵逼人。就连一方砚台,也要镶嵌上珠宝,让人哑然无语。谢家为大姑娘置办嫁妆时,当真是暴发户十足的作风。
她略略挑出几件得用的,白玉螭纹葫芦式笔洗,玛瑙荷叶水丞,犀牛角花果雕笔洗,象牙雕砚屏,瞧着造型可爱,颜色润泽,分外可喜。
第二日,谢微走进文房时,忠叔迎上来行礼,满脸的笑容,代为转达了他家主人的欢欣之意,以及再三致谢之情。
谢微一时怔住,明白过来后顿时气结。李潜渊或是见书案上的文房清供焕然一新,就自说自话地占为己有了。
她只不过是想到十年未握毛笔,怕笔力不济露出破绽,故而打消了写字的念头。总不能因为她摆上了却不曾用过,就以为是留给他的吧?
虽说她嫌富贵气逼人,未见得十分合心意,但怎能不问她一句就做了裁决呢?
忠叔是个善于察颜观色的,见夫人不说话,试探地问道:“可是老奴方才说的有不妥当之处?”
谢微看了他一眼,若要发脾气也要找准正主,为难一位老人家算不得本事,沉着脸答道:
“并无不妥。”
忠叔笑道:“夫人若有喜爱之物,也尽可吩咐下来,公子定会为夫人寻来。”
谢微神色不动,“不必。”
李潜渊看得上这些俗物,拿去就是。她定会寻来风雅百倍之物,羞煞他这个新科状元。
只是这大俗大雅,可有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说法?
明代屠隆《考槃余事》中称,“笔觇,有以玉碾片叶为之者,古有水晶浅碟,有定窑小碟最多。”而文震亨《长物志》则言“定窑龙泉小碟俱佳,水晶琉璃诸式俱不雅,有玉碾片叶为之者,尤俗。”若非两人有四十岁的代沟,简直让人以为是在打擂台,也不知何等的深仇大恨。
多想无益,不如亲自去街市上转转。正好她的那四间铺子,也该去瞧瞧了。
尤其是在嫁妆单上瞧见古玩铺与字画铺时,就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先不说为何谢家要拿这两个铺子做陪嫁,单论她以往的认知,字画也常常在古玩店里出售,为何要一分为二?
难道是谢家太过财大气粗,所以做的行业细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