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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破釜 ...

  •   皇上虽然威胁我,要让商隐生不如死,但我知道他性命无忧,心也放下一半。又想到事已至此,再多伤感也是无用,如若就此消沉,恐怕就真要永日闭锁于重重深宫之中了,关键时刻,人还要自救,况且我的未来也尚未成定局,总要从一片黯淡中找出光明之路吧,如何能轻言放弃?
      心念一开,胃口也开了,人也来了精神,我本没什么病,慢慢地也就康复了。
      自那日之后,皇上每日处理完政事,都要来掬霞楼晃晃。本就是他的地盘,我无话可说,只是不理他,该干嘛干嘛。他也不太说话,有时只远远站着看我一会儿,即转身离开。这几日见我恢复得差不多了,竟似有些欣慰的样子,可转瞬又沉下脸来。我正倚在栏杆上眺望远处的春色,恰转头看到他的样子,他大约以为我是怕他对付商隐才不得不振作起来,心里有些不舒服吧。不过管他呢,如今我反倒是看开了,反正最坏的情况也发生了,我也不必再刻意对他表现得小心翼翼,不知这叫不叫破罐子破摔?
      一日,我正无聊地歪在美人塌上翻看画册,突然来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人。轻凤进来说,弘文馆校书郎令狐绹求见时,我着实愣了一下。说起来,自那年在华阳观一别,我与他竟有三年未见了,怎么突然来了掬霞楼?
      令狐绹比以前成熟稳重不少,只一双深目闪着凌厉的光芒,与其兄令狐绪温润如玉的样子全不相同。
      他站在那里,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叫了声:“锦瑟。”
      “二哥,你怎么来了?”我起身迎向他,将他让进来。
      “锦瑟,你瘦了。”他不回答我的话,反倒仔细将我打量半天。
      我不语,只是看着他。他不会无缘无故来这里,只不知他替谁而来?不过,既然能进得了掬霞楼,至少也是得皇上默许的吧。
      见我不接话,他轻咳一声,道:“义山今年又落第了,你已经知道了吧?他很失落,家父也为他感到痛心。家父常说,义山奏对文章天下第一,奈何却时运不济,不得入士。”
      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接话的意思,低头又说下去,“义山本系王孙后裔,可惜家道中落,从小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他父亲又去世得早,如今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弟妹,义山是家中长子,十岁就独力担起撑持门户的责任。锦瑟,你可能不知道入士对他的意义有多重大,那是一个家族的期望。我知道他心里十分渴望早日做官,以展平生所学,光耀门楣。如今,皇上也允诺给他一个尊贵的权势地位,只要他点头就可以了。锦瑟,难道你不想助他达成心愿吗?”
      他说的很快,也许是怕一旦停顿,会说不下去。
      “商隐,他点头了吗?”
      他摇摇头,抬头看了我一眼,“家父把皇上的意思转给他听,甚至拿出师威,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奈何他就是不听。他有时真是犟得十头牛也拉不回。”
      “你想让我怎么做?劝他点头吗?”我心里酸涩,没想到商隐的身世这么凄凉,如今还要背负如此沉重的压力,一个女人和一个家族的荣耀,孰轻孰重?何去何从?
      “也只有你能劝得听他了。锦瑟,为了你们两个好,让他放手吧,他只要答应从此不再见你,就可得到别人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就是他不希罕这些,难道也不想建功立业,一展抱负了吗?大丈夫立身处世,岂能为了儿女私情罔顾身负之使命?”
      “二哥,你根本不了解商隐,他断不会为了这些而抛下我。他和你不同,你是用头脑在活着,所以懂得分辨利害得失;他却是用心在活着,他只问自己的心愿不愿意,如果心不乐意,纵使得到天下他也不会开心的,所以我不会劝他放手,我不想让他不开心。”
      令狐绹一窒,良久,黯然一笑,“你说的对,他的心不愿意,说什么也没用。难怪七郎不肯前来劝你,原来他比我更了解义山,也更了解你。罢了,我也不做恶人了,你们好自为之吧。”说完,自起身要出去。
      我忙拉住他:“二哥,谢谢你。还有,请照顾商隐,他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请二哥转告他,且放宽心,我自有办法。”
      令狐绹叹了口气:“放心吧,我们一起长大的兄弟,不会坐视不理的。锦瑟,你也要保重。”
      我点了点头,送他出去。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远走,心里想,原来他也不是看起来那么无情的人啊。

      令狐绹走后不久,玉筝又来了。我心里冷笑,不知这皇上还要抬出多少人来做说客,他这么不肯死心么?
      玉筝仔细看了看我,又问了一些身体如何如何的话,套话说完,竟似接不下去,只愣愣地盯着窗边发呆。那里皇上新让人送来一张云纹浮雕美人塌,铺着软软的锦垫,说是靠在上头看画册会舒服一些。
      玉筝不说话,我亦无语。落日的余晖斜照进来,淡淡的茉莉香悄悄氤氲着。
      “锦瑟,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学舞,因为一个动作做了几次还未做好,常常被老爷用藤条抽打,为了有最纤细柔软的腰肢,每顿只给很少很少的一口饭吃,那种饥饿的滋味,你还记得吗?”玉筝轻轻说,仿佛只要很小心,就可以不必触痛当年的旧伤痕。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又似不在看着我,只是透过我,看到过去陈旧的时光。
      “被送进宫之前,虽然只有十二岁,你已是卢家藏也藏不住的美人了。老爷为了不让别人见到你,把我们锁在湖中的小楼上,一步也不许下来。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弹琴跳舞,虽然寂寞,却是少有的安静。谁知防得了外人,防不了内贼。那夜下着大雨,二少爷半夜摸进了小楼,扑到床上就要非礼你。他不知道,我们因为害怕,一直挤在一起睡觉,当时他抱住的人是我,你慌乱中拿起烛台扎了下去。二少爷受了重伤,差点死过去。二夫人要将我俩活活打死,还是老爷想到已经上表要将我们送进宫去,打死了无法交待才拦了下来。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一连三天都没有吃的,还把我们锁在一间小黑屋里,屋里全是好大好大的老鼠,吱吱乱叫,爬来爬去……”玉筝打了个寒颤,一双美目中全是恐惧,“锦瑟,那种恐惧的滋味,你还记得吗?”
      我告诉自己,那些与我没关系,可是一想到当时的情景,还是禁不住毛骨悚然。老鼠?这是我最害怕的爬行动物。
      玉筝没注意我的反应,只是失神一笑,“真是奇怪,从小我们就同吃同住,怎么你运气总是比我好,就连这么恐怖的记忆,老天都怜惜你,让你可以忘记。那你一定也不会记得,当时你是怎么发誓的了?你说总有一天,你要成为人上人,这些欺负我们的坏蛋,全都得付出代价!”
      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神落寞,“现在你明明可以做到了,再也不会有人拦着你,为什么不抓住?为什么?”
      我可以想像一个无依无靠、生活在痛苦与恐惧中的小姑娘,愤而指天发誓的样子,也许当时的那个誓言,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可是如今的锦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锦瑟,我没有受过那些苦,也没有那种恨,虽然不见得比她聪明,但比她要成熟。关键的,我比较懒惰,也不贪心,知道无论什么样的人生,绝没有十全十美那一种,既然如此,就选能让自己开心的那个就好了。
      “玉筝,我也很感激老天爷让我忘记那些悲惨的过去,你最好也全忘了。要是为了以往的痛苦,赔上未来的幸福,最后得到的只是一辈子的痛苦,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我现在只想要简单开心的生活,可是你知道,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这里没有我要的幸福。”我看着玉筝,试着让她明白。
      “即使为了皇上,也不愿意?”她小心翼翼地问。
      “就是为了皇上,才更不能答应啊。如果心不在他身上,而违心地留在他身边,他那样聪明骄傲的一个人,岂不是害他更痛苦?到头来,谁都不得幸福。”我虽然没多少恋爱经验,好歹也看过若干本言情小说的,所谓的悲剧,太多时候只是男女主角配角做了太多违心的事,以致造成了违心的结局。想到此,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在华阳山灵都观,刘道长跟我说的那句话,好像说的是“红尘纷乱莫迷糊,听从心音是正途”,难道说那时候他就预知了今日的事?
      玉筝吁了口气,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如今恐怕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了,我听说皇上已经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禀明,要立你为贵妃。”
      “什么?”我一怔,难道说他要造成既成事实?如果那样的话,想要脱身就有些难了。想想也知,后宫失了一个女官和失了一个贵妃,重要程度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
      “如果皇上了解我,就应该知道名分于我根本不算什么,用这个东西来困住我,恐怕他要失望了。”我冷笑一声,知道今日所说的话,全都会一字不落地进入皇上耳中,也罢,就间接警告他一下吧。
      玉筝见我不松口,也不知是忧心忡忡还是如释重负地走了。我歪在锦塌上,全没了看画册的兴致。虽说最后到底说了狠话,但是真要等到被册封为贵妃,诏告天下,解决起来确实要麻烦很多。无论如何,先要阻住他。

      睡梦中,一缕凄婉的笛音突然钻了进来,我翻个身想接着睡,奈何笛音袅袅,不绝如缕,本就清浅的睡眠被扰得全无了睡意。我披衣下床,轻轻开了房门,倚在廊下的栏杆上凝神细听,吹的竟是《化蝶》的旋律,只是好似更加哀伤。探头看去,掬霞楼前不远处,几株开花的桃树下,一个浅色的身影沐在明亮的月光下,倚树横笛。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月光倾泻,桃花飘落,唯美的画面,却那么寂寞伤感。
      凄伤的笛音响了一夜,我抱臂缩于栏杆后,静静听了一夜。本来是一段两情相悦的好事,奈何老天心生嫉妒,偏偏将我从千年之后召唤而来,换走了他爱也爱他的那个人,无端地生出了这许多的痴恋纠缠。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到最后,也不知是为了他心痛,还是为了我自己,或是为了另一个被远隔于宫墙外的男子。

      第二日,皇上于日暮时分方来掬霞楼,我以为他不会再来了。他站在门边,没有穿朝服,一身石蓝色的绸袍,腰系白玉带,像一个寻常的贵族公子。他就站在那里,不言亦不动,一种忧郁却悄悄地向我包拢而来。
      “太液池边的桃花要谢了吧?”我撇过头不看他,轻轻说。
      他几步来到我跟前,呼吸稍有些急促,手微微伸出来,好似要握我的手,却终于只是甩了下袖子,低声说:“开得正好。锦儿,你想去看吗?”
      我抬眼看他,他的眼中竟有着期盼。“皇上恩准吗?”
      “朕陪你去,好么?”他问的有些小心翼翼。
      我心里叹口气,差一点就要拒绝,可是长痛不如短痛,这种时候,我要是犹豫不决,更是害了他啊。
      “多谢皇上。”我俯身行礼。
      “那我们现在就去吧。”皇上的声音有丝雀跃,轻扶着我手臂,将我领下楼去。
      太液池离此不远,桃林即在太液池对岸。皇上本来叫了御辇要绕过去,我说了一句“隔着水更好看”,便弃了辇车,让人撑来龙舟,泛舟赏花。
      桃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灿若云霞。我倚在雕花船栏上,龙舟渐渐靠近桃林。夕阳橘红的余晖笼下来,桃林深处传来女人的娇笑和孩子的欢呼。细看,原来是德妃杨妃带着太子和一众宫女内侍,正在桃林中嬉戏。皇上显然有些意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一笑,“皇上爱过她们吗?这些后宫中的女子,她们明争暗斗,抢的全是皇上一个人啊。可是皇上呢,爱过她们吗?”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不过瞬间就过去了,微笑着说:“锦儿,你知道的,我心里,就只爱你一人。”
      “皇上读过白居易的《长恨歌》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堪称绝代,可是结果怎样呢?还不是‘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爱?”
      “锦儿,当时实是情非得已,玄宗也很痛苦,他的余生都用来偿还贵妃了啊。”
      “难到召幸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也是情非得已?”
      当时读到缠绵悱恻的《长恨歌》时,确实曾被他们的爱情感动得唏嘘不止,可是后来得知,即使在贵妃最得圣宠时,皇帝照样可以和她的姐姐偷情,那时的感觉,就像吃了一只苍蝇,恶心的同时,再也不会相信帝王的爱情。
      “锦儿,朕不是玄宗。”他有些焦急,抓住我的手说。
      “可是你是皇帝。”我抽回手,淡淡地说。
      “所以朕想要封你为贵妃,就是要证明,朕只宠爱你一人。或者你想做皇后?本朝自玄宗以来,除了当今太皇太后以外,后宫嫔妃在世时无人被封为皇后,如果你想,朕会去求太皇太后……”
      “不,皇后、贵妃我都不想做,我只要做心爱之人的妻子,唯一的妻子。”我后退一步,身子紧靠在栏杆上。
      他沉默地盯着我半晌,方道:“你因为朕是皇帝,所以拒绝?可是你别忘了,君命不可违,朕不放手,你就永远要待在这深宫之中。”他的眼神狠厉起来,却又透着一股哀伤。
      “皇上,锦瑟家乡,有这样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看着他,轻声说完,身子向后一仰,翻出了龙舟雕栏。皇上大惊失色,慌忙伸手来抓我,却只扯落了绿纱披帛。我平静甚至是略带怜悯地看着他,生死一瞬间,他脸上的震惊和痛苦,犹如一根刺,轻轻插入我心中。下一瞬,冰凉的太液池水一下子将我吞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破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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