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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杀阵(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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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中适宜狩猎出行的几个时节轮流转过,眨眼又进入了萧条的冬季,而曹爽兄弟始终不曾结伴离开洛阳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司马懿善于隐忍后发,可当下的情形却是始料未及,这甚至让他对自己的谋划产生了怀疑。每日往返于皇宫与府邸间的司马师暗自留意着,可惜也未能找到曹爽一党在出行上的漏洞。漫长无果的等待不断消磨着他的精力,同时也已另一种形式激发着他的斗志。司马师很清楚,自己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的滔天战意——他无时无刻不在体味着每一条血脉搏动贲张的力度,遍布全身,惊人且具有损毁性。
奈何时机迟迟未至,踌躇满志不得发。
家人一年一度齐聚首的佳节临近,太傅府上一扫平日的清冷,几乎要被众多访客踏破门槛。忙里忙外了好几日,府里才算清静下来,疲惫地揉着发僵的后颈,司马师刚想回屋小憩一下就听到身后响起的叩门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又折回府门口,示意门僮打开了门栓。来人的身影在渐开的门后显现,司马师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司马昭当即松懈下来,“是你啊,几天都没见你,做什么去了?”
抬脚跨进府门,司马昭随口应道:“宫里的事。”
转身带着他往前厅走去,司马师追问道:“宫中出事了?”
“哪有,太平着呢。”紧跟在他后面,司马昭解释道:“不过是被些日常事务耽搁了,你知道六日后曹爽一伙人要随天子拜谒高平陵,宫中诸事总要提前安排好。”
“我不知道。”猛地停下脚步,司马师扭过头定定看向他,脸上不知为何爬上了一抹喜色,“可现在知道了。”
“哎——”差点收不住脚撞上他,司马昭低呼一声,对他突如其来的愉悦深感疑惑,“有哪里不对吗?”
“不,没有。”收敛了溢于言表的兴奋,司马师转回头重新迈开脚步,“你自己随意,我还有事要找父亲。”
“阿兄。”试图叫住他却没有成功,司马昭眼看他步履匆匆地穿过前庭,沿着曲折的廊庑拐入内院,眼底慢慢浮上了一层幽暗的色泽。
冬日的白昼总是特别短暂,弹指的功夫已是暮色四合,墨染苍穹。司马昭孤身伫立在院中任由凛冽的寒风将他包裹,面容冷如霜雪。他不知道自己吹了多久的风,只记得是羊徽瑜唤回了他的神思。讷讷看了他兄嫂一阵,司马昭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兀自讪笑两声,有点尴尬道:“兄嫂叫我?”
面上掠过一丝讶异,意识到他在走神后,羊徽瑜只是温和的笑道:“外面冷,进屋坐吧。”
对自己方才的慌神愈发感到不好意思,司马昭低声道了句“让兄嫂见笑了”便随她到前厅坐了下来。接过一杯热茶暖着手,司马昭迟疑地开了口,“呃,兄嫂觉得……我兄长……”
“他是我的夫君。”仿佛早就知晓他想问什么,羊徽瑜以一个再合理不过的回答截住了他的话头,“你的兄长。无论何时。”
司马昭从来都不否认他兄长有着阴鸷凉薄的一面,而眼前的女子似乎对此也深谙于胸,故而她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经意却又谨小慎微,不越雷池一步。她言辞间传达的,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然而她含笑的眉目,却始终蒙着若有若无的疏离。她是站在司马师身后的女人,前车之鉴教会她冷静的去爱恋,去保全自己,又或许,她根本不爱他。
低下头无谓地笑了笑,司马昭没再说话。他想,不管是深爱到不敢犯错,还是算计着全身而退,自己大概是都学不会的。他一直跟从着,眷顾着,等待着,也怀疑过,怨怼过,可到头来,都抵不过他兄长的一个笑,一点偶然流露的温存。现在,他还在等,等着看司马师究竟会不会把骨子里的薄情用在自己身上。他害怕,可偏偏忍不住探寻的欲望。
厅里燃着炭火的暖炉熏得人昏昏欲睡,羊徽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前厅,司马昭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只得站起身在厅里来回来去踱着步子。
“父亲,父亲。”是司马炎的声音由远及近,当年淘气的顽童现在也十多岁了,少了些稚气,多了些少年的青涩。他小跑着进入前厅,在司马昭面前站定,气喘吁吁道:“太公和伯父要您去书房一趟。”
有点纳闷为何来叫自己的人会是他儿子,但司马昭当下却无暇顾及许多,干脆地撂下手里变凉的茶盏就要往书房赶去,“知道是何事吗?”
想起前一刻自己路过书房无意听到司马懿和司马师的对话,被后者发现时他那近乎严厉的,形似威胁的叮嘱,司马炎仍旧感到后怕。所以在听到父亲无心的问话后,他以一个少年的直觉当即作出了否认,“不、不知。”
司马昭不过是随口问问,并不指望司马炎真的给出回答,自然也就没有去注意他儿子脸上那一点闪烁的表情。快步走在通往书房的小径上,有些无法自已的欢愉情绪在司马昭心上滋长起来。远远地,他望见他兄长正抱臂靠在书房门口,看样子是在等着他的到来。心情又好了几分,他脚底生风地走了过去,冲房里扬了扬下巴,“阿兄,你跟父亲找我?”
伸出一只手抵在他胸前,司马师阻止了他迈进书房的动作,而后低沉着嗓音道:“是父亲找你。”言外之意,司马师并不希望他出现在此,“你可以不进去,马上离开。”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司马昭僵在原地,心里的欢快消褪了,开始泛起寒意,“什么意思?”
“子元,你让开,叫他进来自己做决定。”没有给司马师再开口的机会,司马懿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司马师几乎没有过忤逆他父亲的劣迹,但此刻,他却对司马懿的话充耳不闻。寸步不让地堵在房门前,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味地用眼神传达着要司马昭别进去的意思。
放在以往,司马昭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遂他的意。然而今日,司马昭却一反常态,同样坚持地杵在门口。一时间,二人的互不让步形成了对峙的局面。而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太长的时间用来相持。司马昭挑起半边唇角,在他兄长的耳边用带着轻慢意味的语气道:“父亲大约是想跟我说说对付曹爽的事,我猜对了吗?阿兄。”他听到司马师的呼吸滞了一下,看过来的目光里满是惊讶。没有给他兄长多少反应的时机,司马昭抬手推开了另外半扇门,擦着他的肩,踏进了书房。
身边被带起一阵夹杂着冷冽的风,司马师觉得有点冷。他在门口发着愣,直到书房里传出交谈声,他才回过神阖门跟了进去。
书案边,司马懿的手从布局图的一边划到另一边,对司马昭开门见山道:“你确定六日后曹爽一党全部随从天子拜谒高平陵?”
浏览着布局图上的标注,司马昭毫不含糊道:“千真万确。”
“嗯。”鼻间发出低沉的一声,司马懿暂且停下了在图上比划的动作,正视向他的次子,“明白父亲要做什么吗?”
“明白。”对这个问题并不陌生,司马昭答得迅速。眼也不眨地迎上他父亲的视线,他又补充道:“愿追随父亲,匡扶社稷,九死不悔。”
“很好,很好。”应是十分中意他的反应,司马懿一连赞了好几句才转头去招呼站在几步外若有所思的司马师,“子元,你也过来。”
应声靠了过去,司马师终于不再让自己的眼睛逡巡于司马昭身上,而是转到了他已看过许多遍的布局图上,侧耳细听起他们父亲详尽的解说。
待司马懿有条不紊地将自己在脑海里推算演练过千百遍的计划和盘托出后,已然是深夜了。暗暗观察够了两个神情肃然的儿子,他打算结束当晚的会谈,“总之,六日后,老夫将亲至阙下列阵。届时,子元负责率军屯守司马门;子上别领一军守卫二宫,不得有误。倘有非常之事,你二人当随机应变,都记住了吗?”
深知此行非比寻常之处,司马师和司马昭自是不敢怠慢,纷纷点头应是。
从书房出来,兄弟两人一起走在冷风呼啸的长廊下,他们曾无数次在这条路上并肩而行,却从未像眼下这般貌合神离过。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在死寂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嗒嗒地传进耳里,敲在心上。走出一段距离后,司马师突然别到司马昭面前,回身挡住了他的去路,“子上。”他唤他的声音沉敛着深思熟虑后的从容,“你觉得不满也好,怄火也罢,有些事我瞒着你,不为其他,只望你不去涉险。”
扭开脸不去看他,司马昭带着些许讽意道:“说穿了,你信不过我。”
“非也。”似乎不明白他何以得出这般结论,司马师蹙眉道:“是为兄难以自信。”叹口气,又道:“ 父亲虽然筹谋数久,终无万全制胜之策,假使事败,你可曾想过后果?”
“无外乎身死殿前。”纵然明了他的苦心,司马昭还是不能控制得知他对自己有所隐瞒后产生的怨愤,因而故意答得满不在乎。
“不止于此!”手在衣袖下握紧,司马师的眼里仿佛有一簇乍燃的火苗,但很快就熄寂下去了。他移步到廊柱边抚过其上粗糙的纹路,沉吟道:“且不说付出身家性命,更若以宵小之名载入史册,情何以堪?”
“阿兄糊涂,昔年孔融之子未及弱冠便知覆巢之下难存完卵,而今若是倾尽父兄之力仍不能成事,我又何能独善其身,逃过一劫?”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他的背影上,司马昭确信自己是心软了的,只是依然赌气地嘴硬着,“抑或是你从来认为,多我之力不多,少我之力不少,于成败实未有损?”
没有急着替自己分辩,司马师望着月光冷凉的庭院默了片刻,淡淡道:“你定要如此言辞,为兄无话可说。”迎风步入院落,他身心俱疲地穿向另一条走廊。
没想到他居然打算就这么走掉,司马昭追两步,语无伦次道:“你,你……这就了事了?”
在院落中央停足回眸,司马师的眼里流转着素净的月光,却不复现少年时的锐意锋芒。他疲累的嗓音是历经岁月涤荡的沧桑,几乎要被烈风吹散,“你因我瞒你而断言我信不过你,难道我也要因你不解我之用心而苛责你?”重新迈开步伐,司马师的身影渐渐隐入了黑暗中,“子上,你又何尝深信于我?”
呆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司马昭半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蚀骨的风沿着他的口腔灌下喉咙,在胸腔里肆意流窜,割出刺刺的痛感。
脚下僵硬地迈着步子,一路走到卧房门外,司马师已是冷汗淋漓,抬手捂着疼痛难忍的左眼,他踉跄着撞入房中,在用来小憩的榻椅上跌坐下来。
磕碰的响声惊动了在内室照看司马攸的羊徽瑜,出来见是此等情形,她急忙上前询问,却在要出门去寻郎中来时被司马师死死抓住手腕拦了下来,“夫君?”
“不要惊动旁人。”忍痛忍得咬牙切齿,司马师所说的每一个字基本都是从牙缝里挤出的,“睡下吧,我缓缓就好。”
“可你……”羊徽瑜犹豫了,腕上大得惊人的力道让她明白,司马师的忍耐度已趋极限,可同时也昭示了他绝不容忍她违逆自己的意思。妥协地用另一只手握住他骨节森白的手,羊徽瑜轻声回应道:“妾身知道了。”
迷糊间听到了想要的回答,司马师的手卸了力气,软软落回身侧。锥心的痛自左眼蔓延在整个头部,他覆在左半张脸上的手无法自持地发力,令指甲的尖端抠入了额际本就很薄的皮肤中,血珠便一点点沿着指甲的边缘冒了出来,最终不堪重负地顺着眉骨蜿蜒下一线细细的红痕,触目惊心。视野昏暗下来,最后停留在司马师眼前的是羊徽瑜不甚清晰的面庞,他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正慢慢与身体相剥离,无限恐骇。极致疼痛后的麻木就像一场冗长而虚无的梦,司马师深陷其中,奋力挣扎着企图脱身,最终被眼前亮起的白光惊醒——是清晨的光景了,榻边不远处的案头上有准备好的热水、绢帛和一碗浓褐色的汤药,外面间或会传来羊徽瑜和司马攸咯咯的笑声。这些真实的人与物让司马师略感心安之时也令他恍惚,坐在榻上平复了一下心情,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不再作痛的左眼,柔软的眼皮下,眼珠能够灵活的滚动,似乎没有半点异状。苦笑着舒了口气,司马师开始起身洗漱穿戴,他可不想打破正月初一入宫朝贺天子的惯例,从而引起他人不必要的注意。
钟鸣鼎食,花天锦地,这是洛阳城里最热闹的一天。玄衣纁裳的天子在富丽的宫殿中宴请他的臣子,美味珍馐,琼浆玉液,极尽铺张。觥筹交错间,司马师透过不复从前般清晰的视野环顾四下,为曹爽等人的欢歌笑语送去了凉然的一瞥,他的目光收敛得太快,令人来不及察觉,司马昭在人群中寻寻觅觅,望见的也不过是他低头斟酌的情状。
六天时间犹如白驹过隙,再多的筹谋、再多的推算最后都要实战之下见分晓。天尚未明,整个洛阳城仍在沉眠,街坊市井是不同于白日里的清静,只偶有几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队伍趁夜潜行,飞快地穿过街道,从四面八方集中向城中某处府邸,如鬼魅魍魉,悄无声息。
天光破云,朝阳东升,太傅府里端坐在床头假寐的老者缓缓睁开了眼,他已经装聋作哑许久了,而今终于枕戈待旦,重整戎装。拿起放置在膝边的兜鍪戴好,他离开床榻,一步步靠近房门,却在双手贴上雕花木门的瞬间停住了所有动作。他很清楚,门外等着他的,不止是三千死士,也是赌上身家性命的战役,更是他曾与谁人共谋指点过的江山。
渐盛的日光透过窗纸打在司马懿身上,冬日里那点珍稀的温度即刻便消弭在了冰冷的甲胄上。心下一横,他用力推开了房门,灿金的光迅速由一线殃及满目,稍稍狭起眼,他扫视了一圈院中黑压压的列阵,然后把目光定在了他立于人群之首的长子身上,像是在做无声的询问。
司马师迎上他父亲睥睨的视线,神情里尽是了然。没有打破此刻的庄重凝肃,他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下头,眼睛重新扫向原处的府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从司马懿脸上看不出分毫急躁,长长的一生经历了那么多需要苦等的事又哪里还会在乎这一时三刻?他兴致勃勃地打量了一番面前手无寸铁却军容整肃的家兵,不禁对司马师暗生赞许,他相信,这些人一旦手握兵甲,都将是义无反顾的勇士。
日头高悬,天,已然是完全亮了,可太傅府中还是与早前无异的寂静。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饶是隔着厚重的府门,众人也听得一清二楚。不容他们那些难以名状的心绪溢出,一身朝服的司马昭从空开的府门后疾步入内,目不斜视地自列阵中间穿行而过,他在司马懿跟前抱拳禀报道:“父亲,曹爽一党已随圣驾出城了。”
檐下凝结的一滴霜露载着晨光破空落下,直坠在司马懿的肩头,在坚硬的铠甲上撞了个粉碎。垂眸朝肩上看了眼,他抬手抹去了甲胄上残留的一点水渍,顺势自腰间抽出了久藏鞘中的宝剑,带出一声清脆的锵鸣。锋芒毕现,晃过众人的眼,在他和他的两个儿子脸上映过一片森冷的光。
一左一右待命在侧,昭师二人看到他们的父亲嘴唇微动,一个清晰的音节掷地有声。旋即,直贯长虹的锋利剑尖当空画出一道寒光流泛的弧线,最终指向了洛阳城中武库所在的方位。
天命所指,无可违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