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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团子天朗之三 ...

  •   乌云蔽日,像一面巨大的盾牌压向宫阙,眼看又是一场大雪。殿门开启,一众年幼的皇子皇孙鱼贯而出,各寻自家车驾。静王世子李天朗悻悻走在最后,身旁陪着他最要好的堂弟,楚王第三子永宁王李天熙。天熙只当天朗是因为今日当众给宋学士赔礼,觉得折了面子,也不知该如何开解,索性将他手一牵,拖着他一路跑出去。

      却不知天朗早晨因为赖床不起,挨了静王好一顿训斥,哭闹了一通,被静王扔进马车时,脸上还挂着泪花。天朗此时一出宫门就看到静王府的马车,简直像看到仇人一样。气鼓鼓把脸扭向一旁,只觉道旁的柳树也面目可憎,恨恨瞪了柳树几眼,忽在树下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挺拔伟岸,绝世独立,正是天朗每日都要寻上百十遍、念上百十遍的人。

      “父王!”天朗挣开天熙,像支离弦的箭一般射向静王,一头撞进静王怀里。

      静王借力把儿子抱个满怀,托着儿子小脸道:“朗儿今天乖不乖?”

      天朗小牛一般吭哧着又蹿又拱,想静王把他抱起来,但四下人来人往,静王如何抹得开脸当众抱儿子,只让儿子整个腻在身上。

      天熙赶几步上前行礼道:“给九叔见礼!”静王与楚王并非同盟,倒也不是政敌,只是泛泛兄弟之谊,但因着天朗的缘故,静王对天熙难免另眼相看。

      静王才说了几句关爱小辈的话,天朗已在一旁嚷道:“天熙,跟我回静王府玩!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静王既亲自来接儿子下学,便是铁了心要纵容溺爱,竟帮腔道:“来九叔府上玩吧!晚点九叔派人送你回去!”

      天熙一脸难色,拱手道:“谢九叔,只是侄儿这几日都被父王罚抄书,实在不敢在外逗留。”

      静王暗暗抽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在儿子脸上用力捏了一把。他难得有空接儿子放学,心情大好,又被儿子欢天喜扑过来,心中满腔的爱意都是要好好疼他,一时竟忘了昨日亦罚了天朗抄书。

      父子俩与天熙别过,也未在外逗留,直接回了王府。天朗自是一个字也不想抄,在马车上撒娇耍赖了一路,最后被静王拎只小鸡一样拎到桌案前。

      静王在自己眼皮底下给天朗置了小桌,差人伺候文墨,亲自盯着天朗罚抄。

      天朗对自己的座位不满之极,要知他更小一点的时候,都是坐在静王腿上,由静王把着他小手写字。他东摸摸西碰碰,弄出各种动静,见静王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小王爷终于消停下来,使人铺纸研墨,开始抄《蒙求》。

      他真开始抄,倒是容止端重。静王越过手上卷宗,看到儿子肃然奋笔的样子,心中一阵欣慰又一阵得意。

      哪知天朗只写了一炷香的工夫,就娇声喊:“父王,我渴了。”不等静王答话,已旋风般卷过去,一屁股坐到静王腿上。

      静王对这个掌上珠一向娇惯,想要发作,儿子倚着他胸口一阵乱蹭,蹭得他全身发麻,不由把儿子又往上抱了抱。

      最终,小王爷像个小奶娃一样躺在静王怀里被喂了白草饮。他被伺候得志得意满,舒爽地微眯了眼,小脸红扑扑的,倒像饮了酒一般。喝完小王爷又懒洋洋喊饿,静王强压着火气,一脸寒霜地吩咐人备了乳酪和透花糍给天朗当夜食。天朗早就摸透静王的脾气,他就是要父王的喜怒都被他牵引。他假装未察觉父王身上散发的燥意,在乳酪端上来时,却从静王怀里挺身而起,一把抢了金匙,舀了一勺一脸虔诚地喂到静王嘴边。静王心中那点郁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那真是天朗气清,一片敞亮。静王吃了两口,便纵着儿子又躺在怀里,把一碗乳酪和透花糍都喂予儿子吃了。天朗吃饱喝足,像只小猫一样蜷在静王怀里简直不想动了。总算静王还记得天朗罚抄的事,不容商量地打发天朗接着写。

      天朗又磨蹭了半天,方安静下来,这次他一心向静王表现,直写了近一个时辰,才抱着写好的一叠给静王看。

      “父王,朗儿写得好不好?”天朗歪着小脑瓜等静王夸他。静王对儿子的字向来得意,天朗小小年纪已写得一手好字,既能作飞白书,仿静王的字更能仿九成像。静王见儿子写得平正又不失风骨,心中欢喜,抱了儿子夸了一堆好听的话。

      天朗这时真有些累了,手臂吊着静王脖颈道:“父王,我困了,我不想抄了。”

      静王心中一疼又一软,却不能这个当口轻易放过。罚抄已然是最轻的惩罚,再不能退让。静王扶着儿子站直身子,目光端肃盯了他道:“你若真不想抄了,便回你的惠风苑歇下。但明日仍要抄完。你若今日坚持抄完,就在父王这里睡下。抄与不抄,你自己选。”

      天朗好一会儿才想明白静王的意思,眼眶微湿,瞟向别处,不吭声。静王从小把他养在身边,熟悉他每种表情,以及每种表情背后的心思。若是赌气撒娇,天朗会将小脸鼓成包子,并且越是赌气越是要死盯住静王,静王若没扛住小王爷的脾气,自然就顺了他的意。但一旦天朗真觉得伤心委屈,面上却会装作毫不在乎,粉嫩如花苞一样的脸上紧绷起远超其年龄的刻意的平静,静王每每看到这样的神情,心里都是阵阵揪痛。

      静王当然清楚他揭开的是父子两人共同的伤疤,如果不是想给天朗一个教训,他绝不会拿让天朗自己回去睡作交换条件。

      甚至整个王府的人都知道这对天朗而言意味着什么。

      天朗快五岁时被带离王府,小半年后失而复得又回到静王身边,回来时生着重病,昏昏沉沉满口胡话。过了几天,好容易清醒了,却连人也认不得话都不会说。静王忍着悲痛循循善诱,一遍遍说着从前的往事,再一遍遍告诉天朗别怕我是父王是爹爹。天朗眨着眼睛,看似认真听了,但仍是不发一言。最后静王心力交瘁想暂时避开,天朗忽然一跃而起,一脸惶急惊惧地拉住静王手臂。静王以为他终于想起来,追问几句,天朗又吓得崩溃大哭,静王只得搂着儿子心肝宝贝地哄。等到天朗哭累了,静王再次想起身,却被天朗紧紧搂着脖子不肯撒手,任静王好话说尽也不肯放开,静王只得等他再睡着了才得以脱身。

      自此以后,静王哪怕离开天朗一时半刻,天朗都会哭成泪人,生离死别一般。白天静王往往还能安抚下来,夜间则是半点商量也没有。静王夜间偶有要务处理,不是被天朗整个挂在身上不让去,就是他去回来发现天朗醒来找不见他已经哭得快要断气。静王表面上被儿子缠得身心疲惫,心底却对儿子非他不可的执拗受用无比,甚至隐隐生出对那人的报复的快意。但他一个年轻有为的亲王,无论如何也不能每天围着一个五岁的娃娃转。只好找了一个阳光明媚、春风绵软,而天朗看起来生龙活虎的日子,静王抱了儿子坐在腿上晓以大义,先要再三承诺父王永远不会离开朗儿父王最喜欢朗儿,再严正定规立矩不能在他有正事处理时纠缠哭闹。天朗一开始十分乖巧听着,听着听着缩起了身子,在静王怀里团成个球,抽抽嗒嗒说我不想离开父王。静王眼见苦口婆心的一通道理又白说了,不由一阵烦躁,突然间心头一紧,呼吸一滞,脑中嗡嗡作响,这才反应过来竟是回家以后就没说过话的儿子开口说话了。静王不由连声叫朗儿朗儿,抱起儿子亲了又亲,整个人好像从这一刻重生。

      之后两年,静王亲自抚养天朗,从生活起居到读经习字、弓马骑射样样亲力亲为,不论皇室还是民间都引为美谈。他平日锋芒太露,树敌甚多,也乐得顺手推舟作个韬光养晦的样子。然而皇家最重子嗣,他贵为皇子,正值壮年,膝下却仅有两子,又过分溺爱长子到不近女色,府中姬妾俱成了摆设,难免惹人非议。静王慢慢也担心一旦起了战事,他要在外领兵,以天朗对他的依赖,如何离得开?终于借着天朗开始上学,狠心赶他在惠风苑独自睡。一开始莫说天朗哭天喊地地抗争,就连静王午夜醒转,恍觉身边没了小火炉一样的爱子,亦要辗转难眠。这一年来,天朗抗争之心一直未死,抗争不成便泪水涔涔自己睡,抗争胜利就欢天喜地回来睡,静王拿捏着个中尺度,偶尔便把跟他睡作为了奖赏。

      此刻静王硬着心肠磨掉儿子最后一点侥幸,目送儿子带着负气坐回他桌案前。天朗跟静王较着劲,强打精神又抄了一炷香时间,渐渐不支,头越垂越低,终于伏案不动。

      静王见儿子困得打晃时,心里已有些后悔,见儿子彻底睡过去,一口气吸进胸口都隐隐作痛。他想起蒋钦说前日天朗已抄书抄到半夜,昨日跟他别扭又折腾到半夜,早已是强弩之末。这样一想,早晨天朗赖床不起未必是撒娇使赖,而是真的起不来,自己却对他疾言厉色一顿训斥,那孩子心中想必委屈至极,想到此,心疼悔恨相互攀缠,一并升到了极点。

      静王走过去,将笔从儿子手中取走,抱起儿子走到床边。天朗疲累已极,沉甸甸瘫在静王身上毫无反应。静王望着儿子睡颜,突然舍不得将他放下。他抱着天朗坐下,感受着天朗贴在他胸口的温热,感受着天朗拂过他前襟的轻浅呼吸,但觉怀中所抱,便是一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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