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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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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哲平不是个风花雪月的人,可他这辈子,却干了件真正风花雪月的事。
那年他正是弱冠之龄,自幼喜武轻文,不好诗书,跟一群狐朋狗友整日里斗鸡走马游猎击蹴,十足十的幽并游侠儿。
古人说得好,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字里行间,端得是少年意气,傲骨凌云。
不过古人也有言在前的。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孙哲平四书五经都念不全的,自然沾不上前者。
他犯的是后者。
酒肆撞见富家公子调戏相熟的胡姬时回护自是无妨,多饮了二三杯中物出手时重了些……大概亦是无妨,妨就妨在,那位被他痛扁一顿打断了三根胸骨四颗牙齿的纨绔子弟,恰好是幽州刺史的外甥。
孙家世代军户,孙家阿翁也袭了个不大不小的致果校尉的衔,虽然军吏归都护府管,捅出这么大一个娄子,总归也是麻烦。
于是孙哲平就趁着酒未醒,事情没闹开,对方还不知道自己身份前,家也不回就打马出了蓟城。
那时他身边只有一匹杂花马,一柄薄铁剑,就这么身无长物地离了故乡,临行前只托那胡姬给家人报个信,说自己出外游历个一年半载年避避风头就回来,可没想到,他此生就再也没回过幽州。
先是把那柄剑当了二两银子,然后就这么一路西行,偶尔路过城镇就买点干粮,然后又继续走下去,仗着武艺傍生也敢幕天席地露宿荒野,偶尔碰上不平事,就挥拳于狭巷街头扬威于市井之中,尽显了游侠本色。
刚离家时,孙哲平也没个目的地,只想着男儿生于世,既然有机会远游,自然要把这万里河山行个遍,看个遍。
盘缠快花完的时候正好走到长安,当年他在幽州结识过一个叫魏琛的江湖豪客,听说正是长安人氏,循着记忆找上门去,却被告知正主去了交州百越之地,不过魏家人好客,依然留他小住几天。
孙哲平想着好不容易来趟长安,多游历几日把西京景色看个遍也好,遂欣欣然住下了。没想到第五日上,魏琛就回来了,身边还带了个十岁左右的小孩。
一个年近而立的老江湖,一个弱冠之龄的年轻游侠,两人都是豪爽性子,从蓟城到长安城,换个地方推杯换盏,居然也无话不谈起来。孙哲平便得知,魏琛这几年在交州那地方闯出了点名堂,还创立了个江湖帮派叫蓝溪阁,这次回来,便是预备举家迁往交州。至于带在身边那小孩,是魏琛归家途中捡来的乞儿,见这孩子武学根骨不错,有心带进帮派里栽培。
孙哲平就嘿嘿两声,说,“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在你家白吃白住这么些日子,欠的情也不知道要怎么还去,既然你打定主意养这小子,就让我教他几招剑法吧。”
那个叫于锋的孩子就跟孙哲平学了三天的剑招,学的是重剑,挥砍劈斩,都是战场上杀人的基本功,不带半分花哨。魏琛一旁看着,只说,“小锋儿以后就用重剑吧,挺合适的。”
临别时魏琛又赠了他一柄重剑并上两封银钱,孙哲平也没推辞。
接下来往哪里去他也想好了,剑门崔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豪迈气概他早就想见识一番,待到行上蜀道,又想顺路去锦官城逛逛,等他枕了巴山夜雨入眠时,他就思索着,或许也是时候顺江而下,转道北上归家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在锦城特意多滞留几日,又干了好几件行侠仗义的事,在市井中隐隐有了些名头,或许正是如此,计划离开的前几日,有人送上拜帖来,指名延请他护路。
那年正是朝廷平定南诏、设立云南都护府的第三个年头,西南夷地化外之所,道路不畅,入滇的商队大多在锦城周转。要走茶马道,自然就要聘请护路的武士,有时候人手不够,也会寻到市井游侠儿上头。孙哲平先是愕然,继而就明白了此中原由,此事虽不在他计划之内,不过既可以游历一番又有银钱可赚,自然是乐而为之。
没想到路上就出了事。
他们入滇是四月,正是当地的雨季,原本不是个走茶马道的好时节,可雇佣马队的首领急着抢先收购当年春季新长出来的草药,工钱开的颇高,利诱之下也拉扯起了一批队伍。这些都是孙哲平上路后才知道的,不过他从没到过南疆,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结果路上就遭了大雨,山坡被暴雨冲垮了,泥流裹着岩石,把大半的马和货物和人都冲下山路,孙哲平也在其中。幸运的是,他是顺着山崖滑下去的,沿路拽断了无数草根藤茎,最后跌在密林树荫上,受的都是皮外伤。
醒来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抓自己绑在身上的武器,干粮丢了,银钱没用,不过还好,他的剑还在。
既然剑还在,他就没什么可畏惧的,十万大山,遮天蔽日的古木,这些都令北地男儿寻不到方向,不过没关系,碰见拦路的,一剑斩开道路就好了,总有一日能走出去。
怀着这样的心情,孙哲平在密林中越走越远。
一直走到他碰见张佳乐。
那日他采摘野果时惊了条长虫,纠缠一番后斩了蛇头,剥皮抽骨好生饮了顿蛇血补充体力。没想到接下来跟在他身后的蛇蝎虫蚁越聚越多,他心中觉得不对劲,握剑在手暗自警觉,拨开树藤往有水声的地方寻去。
雨林里的树木都生长了不知道多少年,仰头看去都是深墨般的颜色,密密麻麻的荫云连成一片,只有少许几缕光线从树叶缝隙中勉强探入浓密树荫的包围,晕出暗而斑驳的几簇星点。可孙哲平视线所及,正好有那么一小块地方树叶明显的稀疏起来,阳光从那块缺口争先恐后地涌进来,铺开在堆积了千百年的腐叶上,明晃晃的,仿佛什么涌动的活物。
孙哲平先是看见了阳光,然后看见了沐浴在阳光之下的那个年轻人,穿着南疆苗民的常见衣衫,五色发带绞在鸦黑发丝里束成半长不短的小辫,袒着右半臂膀,裸露出的肌肤上以朱砂和石青绘着狰狞可怖的怪兽纹身。那人听见身后响动的同时就飞速地转身,目光跟孙哲平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然后他冲孙哲平笑了笑,眼底是轻巧而跳脱的善意,仿佛温暖的阳光。
有光。孙哲平想。
初见张佳乐的这一幕留给他的印象太过强烈,以至于很多年后他回忆起南疆的十万大山时,留在记忆里的居然不是遮天蔽日的古木、拔地而起的竹楼亦或少年少女隔着溪水对唱的情歌,而是一道又一道的,明明灭灭的,旷远而静默的阳光。
那个年轻人先是冲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听语气大概是在问询着什么,用的是当地苗人的土语,于是孙哲平只能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年轻人疑惑地偏了偏头,孙哲平只好指着自己胸膛,用自己最最字正腔圆的河洛正音一字一顿地说:“汉人。”
“苗人。”那个年轻人也有样学样的指了指,郑重其事,大概以为这是什么礼节。
孙哲平哭笑不得,只好说,“你会说汉话?”
“会一点。”年轻人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打量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走飨神道?”
大概平时不怎么说汉话的关系,他吐音时颇为磕碰,孙哲平只好用尽量简短的词句,连比带划地跟他交流,废了半天功夫才把自己的情况解释清楚。
“原来如此。”年轻人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对方的处境,他想了想,就说,“如果是平时我可以带你出去,可是现在……”
孙哲平先是一喜,继而又立刻听出对方话里的迟疑之意,他走了那么久才遇见这一个活人,自然不愿轻易放弃,连忙追问道,“莫非有何为难之处,某可否相助一二?”
这话说得有些过于斯文客气了,对方想了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连连摇头说,“不,跟你没关系,今天是端阳。”
“这条路叫飨神道。”他信手一指,可孙哲平怎么看也没法在遍地的草木丛生里看出一条道路来,“五月初五是蛊神降临的日子,方圆十里的虫都要走飨神道来献祭蛊神,可寨子就建在蛊神的心里,不能放他们进去,要有人引开它们,练成蛊,然后才能祭神。”
孙哲平听了这神神怪怪的一席话倒还镇定自若,只追问,“然后呢?”
年轻的苗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我今年时辰没算准,没来得及把他们都引到炼蛊的门里去。今年的门已经开过啦,下次就要等明年,剩下这么一批追着我跑,我没办法,只能等它们自己散开。”
“你看,”他指着环绕自己一圈的光影,“它们怕光。”
孙哲平定睛一看,果然如年轻人所说,他们两人站在那一块炽亮的阳光下,而阳光与阴影、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无数毒虫蛰伏着,跃跃欲试地要向他们扑过来。
“听不懂。”孙哲平反手握紧了束在背上的重剑,拔剑出鞘,“反正把这些恶心东西全部砍死就行了吧?”
剑光一闪,他已经疾冲进黑暗里,将一条迎面扑来的毒蛇由舌信至蛇尾完完全全地劈成了两半,腥冷的蛇血从腔子里迸洒出来,淋出两道八字形的刺目的血痕,那两半蛇尸被他甩在身后,兀自不安分地扭动。
“嗳嗳,”那个年轻苗民在他身后直跳脚,“你一个人没办法冲出去的。”
“我们两个人就行了!”孙哲平左右劈斩中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句,“你有办法对付它们吧。快跟上来帮我指路。”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冲杀了出去。
正如孙哲平所猜测的,那个苗民确实有对付这些毒虫的办法。周围的毒物都像是闻到什么饕餮盛宴般,一个劲往他们身上扑,准确一点说,往那个苗民身上扑,可那些飞虫一靠近他就不知道为什么纷纷地往地上坠。孙哲平挥着一把重剑在前方开路,专盯着那些大型的毒蛇爬虫砍杀,那个年轻人紧紧跟在他身后,不时出声给他指明方向,孙哲平心无旁骛地挥剑,也不知道他在后面捣腾了些什么。
大概这两人凶神恶煞般的举动终于慑住了那些嗜血的生灵,它们开始调转方向,拼命地往远方逃去。
孙哲平停下脚步长长吐息,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年轻人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疾步追上来,遥遥地一指,“喏,那就是我家的寨子。”
他手指的方向依稀能看见竹楼的一角,在大片蕉叶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多谢。”孙哲平真心实意地说,然后才想起自己居然还没和这个好心的苗民互通姓名,“蓟县,孙哲平。”
年轻人愣了一愣,旋即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依稀是孙哲平初见他时,那种隐隐约约透出阳光的轻巧而跳脱的笑意,“张佳乐。百花寨的张佳乐。”
一开始孙哲平并不知道,张佳乐带他一个成年的男子进百花寨其实是不合规矩的。
他在这片密林里与无数虫蛇周旋了足足半个月之久,半个月里几乎没合过眼,跌落山崖后一直靠野果和活物果腹,几乎耗尽了体力,最后帮张佳乐砍杀虫蛇时全是靠意志支撑。一进寨子他就泄了那股心志,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月光从竹窗里洒进来,房间里另一张床上睡了个苗族男孩,听到他起身的动静也跟着惊醒了支起身来,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愣愣看着他,又往被窝里缩了缩,跟只小兔子似的。
孙哲平下意识出声问询,“你是他弟弟?”
顿了顿,他又试探着追问,“张佳乐?人呢?”
男孩子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却不肯开口说话。
“他不会说汉话。”另一个男孩端着一盆水,推门走了进来。
他跟床上的那个苗族男孩差不多大小的年纪,亦是穿着同样的装束,面对孙哲平时却神情自如了许多,但目光里有掩饰不住的敌意。
两个男孩用苗话飞速交流了几句,一个跳下床滑下竹楼,另一个把那盆水搁在火塘上,扯出个胡床模样的器具一屁股坐在孙哲平跟前。
“我叫唐昊,他叫邹远。”他讲起汉话来极为顺溜,甚至比张佳乐还好,“你睡了三天三夜,长老们都说你没事,可老师还是不放心,让我们轮流照看你。”
孙哲平注意到他口音里带了吴越地方的腔调,讶然之下直接问道,“你是汉人?”
唐昊两条眉毛忿恨地纠结了一下,语气凶狠,“我宁可自己是苗人。”
他这副炸毛鹌鹑般的表情让孙哲平哑然失笑,然而唐昊接下来的话就让他笑不出来了。
“百花寨不欢迎外人,尤其是汉人。”唐昊冷冷地说,语气生硬僵直,冻得像雪峰半山腰上的冰线,“长老们商量着要把你埋进烟草地里当肥料,可老师不准,他说你帮他完成了蛊神祭,是百花寨的客人,让我们好好招待你,在他们商量出结果之前,你最好别离开这栋竹楼。百花寨是蛊神守护的地方,如果蛊神大人降下责罚,就算是老师也没办法起死回生。”
孙哲平浑不在意这番威胁,权当替耳朵挠痒痒了,“你的老师是张佳乐?”
唐昊被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噎了一下,还是认真回答道,“张佳乐是老师的汉名。我,邹远,还有住在附近这片竹楼里的人,都是他的学生。”
“还有什么想问的?”他有些不耐烦地说,“快点问,我要去睡觉了。”
孙哲平终于在厚厚的被褥下摸到自己的重剑,心下放松,转头就开始逗眼前这个嚣张小子玩,“喂,小子,你对待客人就是这种态度?”
唐昊几乎是一瞬间就站了起来,速度之快甚至带翻了坐具,“你不是我们的客人。你是个汉人,你还是个用剑的武士!”
“你一定杀过很多苗人,真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帮你。”他愤愤地总结,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留孙哲平独自一人坐在床边,尴尬地挠了挠眉毛。
不过张佳乐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居然就收了这么多学生,苗人的习俗还真是有趣。孙哲平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想。
他在脑海里描摹出这样一幅画面:张佳乐一身汉人打扮的直裰敞袖宽袍缓带,袖里拢着卷竹简,一字一顿的念《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下面一群八九岁的孩子跟着吐词不清地齐声接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就这么进入了梦乡。
之后几天,无论是那个羞怯的邹远,还是那个蛮横的唐昊,都没有进过这栋竹楼。
给孙哲平的饮食用水都按时放在竹屋二层的平台上,这里的苗民似乎打定主意要把他软禁在这栋小楼里。孙哲平元气未复,也就从善如流地窝在小楼里休养生息。后来他开始擦拭自己的重剑,盘算着找个时间闯出去。
至于是一口气杀出这个寨子呢?还是顺便找张佳乐问个路呢?他还没考虑清楚,到时候再说吧。
这些问题出现的同时,张佳乐就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孙哲平面前。
他看起来疲惫了许多,眼角眉梢都挂着一层薄薄的倦意,“抱歉,”他对孙哲平说,“五月是我们的的重月,端阳前后都是蛊神祭的大日子,实在不方便招待客人。现在祭典已经过去了,孙兄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在寨子里随意逛逛。”
他轻松地笑笑,眼底是一片融融暖意,“我敢保证,百花寨的风景不会让孙兄失望的。”
于是孙哲平也笑了,跟张佳乐对话实在很难不让人心情愉快,他问张佳乐南疆的风土民俗,张佳乐就向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高大的百年乔木,树干上那些缠绕攀援的藤,藤上那些一朵一朵的鲜艳的花,以及满月时明澈如水的月色下,寨里那些年轻小伙和美貌姑娘隔着溪水对唱的情歌。
最后张佳乐说,这个寨子叫百花寨,寨里长了整整一百种花,他全部都认识,如果孙哲平认真找找,说不定能全部找到。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既戏谑,又认真,孙哲平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孙哲平在百花寨一待就是两个月。
这个寨子比他想象中还大,寨民几乎全是苗人,只有两三个像唐昊那样被寨民收养的汉族孤儿。这里应该是南疆深处了,与外界全然隔绝着,从未有汉人行商路过。寨民待他都客客气气的,虽然不像张佳乐那么亲切,也没人跟唐昊那个愣头青似的故意挑衅他。张佳乐看起来闲得很,经常带着孙哲平到处溜达,他给孙哲平讲讲寨子里的逸闻趣事,孙哲平也给他讲讲汉人书上的传奇话本。
他们身边经常跟着一两个小孩,有男娃也有女娃,据说都是张佳乐的学生。有些人取了汉名,有些人没取。除了唐昊,这些小孩没一个会说汉话,到最后孙哲平也只记得邹远和唐昊的名字。邹远跟他熟悉起来后倒是比比划划颇为亲切,唐昊却总是远远地瞪着他,一副格外想一脚踩在他脸上的别扭模样。
有次孙哲平一厢编草蚱蜢哄邹远玩,一厢扭头问张佳乐,唐昊那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张佳乐就叹气说,他只是希望自己是个苗人罢了。
“他是三年前被老头人带进寨子里的,”张佳乐悠悠地喟叹,“那时候外面乱啊,到处都打打杀杀的,汉人和汉人,汉人和苗人,甚至苗人和苗人,不知道有多少小孩死了阿爹阿娘。老头人心软,出门一趟,看见这样的小孩就捡回来。他大概是受什么刺激了吧,什么都不记得了,身上只带着块刻了‘唐’字的玉佩,这是汉人的姓,所以我们都猜他是汉人。老头人给他起了名字,养在寨子里,想着等他有一天记起来了就送回去,可他一直想不起来,我问他要不要回汉人的城里去,他说不要,他想一直待在百花寨里,我就由他了。”
“我也听说过类似的病症。”孙哲平点点头,他素日交游的大多是巫医乐卜之辈,于这些杂说倒是知晓颇多,“古时有个叫华佗的神医给这种病起了名字,叫离魂症。”
“能治么?”张佳乐关切地问。
“很难。”孙哲平实话实说。
两个人很是相对唏嘘了一阵,孙哲平突然想起来,“三年前,那岂不是南诏灭国的时候?”
他从不关心朝政,故而隔了一瞬之后才反应过来张佳乐方才所指是这件事,张佳乐也就应了,又压低了声音说,“到底是汉人灭了苗人的国,虽然跟我们这些山里的寨子没什么关系,大家提起汉人还是不怎么舒服,平时也就小远愿意陪着他玩,怪可怜的。”
孙哲平明白张佳乐指的是唐昊,他想了想,还是直接问道,“我一个汉人跟百花寨住这么久,真的不要紧?”
张佳乐闻言一愣,飞快地冲孙哲平笑了笑,那个笑容太轻,太飘忽,以至于孙哲平立刻就笃定他说的不是真心话,“当然不要紧,你是百花寨的客人,住一辈子都行。”
后来他琢磨着张佳乐那句话,有些明白过来了。
不是他住一辈子都行,是他必须住一辈子。
他待了这么久,把寨子逛了个遍,认识了那么多种花,见过每一个在月光下唱歌的少年郎,张佳乐却一直不提送他离开的事,他每每靠近寨子的入口,守门的汉子就按住腰刀警惕地转动脖颈,眸子里投出鹰隼般的锐光。
百花寨的人根本就不允许他离开。
那么真的要离开吗?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有些习惯这里的生活了,他换上了苗人的衣服,他学会了收割草药,他听过小伙子们向姑娘们示爱的情歌,他甚至能像一个地道的苗民一样,抽起辛辣的烟草驱散湿瘴。唯一与百花寨格格不入的,大概就是他从不离身的重剑。
以及在他血液里每每流淌着的、再次踏上旅途的冲动。
他开始盘算着如何脱身。
孙哲平并不是一个善于掩饰自己的人。
只是他没想到,最先看出他念头的人居然是唐昊。
“因为我跟你一样,都是汉人。”唐昊脸上的笑容满是讥诮,“阴险的、狡诈的、恩将仇报的汉人。”
孙哲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唐昊就适时地补充,“不过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愚蠢,你为什么一直朝飨神道的方向看?”
“……”
“没错,百花寨只有那一个入口,可是老师难道没告诉过你吗?”唐昊不无嘲讽地说,“百花寨是建在蛊神的心上的,飨神道,是蛊神祭时奉迎蛊神的道路,每年只开一天。这条路根本不是供人走的,你如果想从飨神道离开,我劝你还不如直接跳进蛇盅沼里,说不定还死得快活一些。”
百花寨建在蛊神的心上,张佳乐确实有类似的说法,不过当时孙哲平只想着如何在蛇虫中杀出一条血路,根本没注意到这句奇奇怪怪又语焉不详的话。他随商队一路走茶马道深入南疆,见过的苗民大多信奉蛊神,在门窗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蛊神旗,初听张佳乐提什么蛊神祭时,也只当作山夷之民的信仰,但此时此刻唐昊半是恶意半是认真地从唇齿间挤出这句话,他也就不由自主地跟着慎重了起来。
“你们到底在学什么?”他沉声问。
“学养蛊啊。”唐昊右手一翻,两根手指间捏着个蚂蚁大小的虫蛹,在孙哲平眼皮底下生生挤爆了。他拍拍手,那些在月光下幻化着银色和蓝色的粉末就簌簌地从指缝间洒落,看着孙哲平一脸凝重的神情,他忽地哈哈大笑。
“放心放心,这是我养废的石头蛊,一点用都没有的。”他似乎很是为自己能戏弄到眼前这个人而开心,“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一条让活人离开百花寨的路。”
“为什么做这种事?”孙哲平跟在他身后走下竹楼。
“因为我是个阴险、狡诈、恩将仇报的汉人嘛。”唐昊满不在乎地说,踢着脚下的石子。
“为了邹远?”孙哲平懒得跟他绕圈子。
唐昊僵住了,他慢慢回头,脸上神色格外的复杂。
“切,都是因为你。”他嘟嘟囔囔地抱怨,“都是因为你,老师一直对你笑,都不怎么理我们了。”
他表情有些沮丧,孙哲平伸出手去,大力揉了揉他软软的额发。
“走吧。”他一手扛着重剑,另一只手把唐昊一个劲地往前推,“虽然还是个孩子,可已经是小男子汉了。”
“这是活人走的路?”孙哲平往山洞深处的方向探头张望,结果被结结实实吹了一脸腥臭无比的风。
“这条路叫毒龙道,我们都说这是蛊神的食道。”唐昊语气阴森森的,“你在飨神道上见过的东西,这里面都有,可是蛊神偶尔也吐一些不合口味的东西出去,所以这条路是有进有出的,当然,前提是你不会被里面的东西咬死分食。”
“出去之后呢?”孙哲平面无表情地握紧了重剑,眉毛丝都没挪上一挪。
“出去之后朝着北辰的方向一直走,以你的脚程,一天一夜就能走到最近的凤羽峒,那是个大寨子,我听说那里的头人最近要娶个汉族女人当小老婆,应该有不少马帮往来吧。到时候你随便跟个马帮就可以走出南疆了。”
“这个东西给你。”唐昊把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塞进他手里,“这是金蚕蛊,你把它捏碎了抹在双手和额头上,里面的东西就会以为你也是什么厉害的毒物不敢来咬你,不过大概只能管一个时辰,差不多正好够人走出毒龙道,我们平时进进出出都靠这个。”
“多谢。”孙哲平最后回头看了唐昊一眼,难得地迟疑了一下,“你再给我个东西。”
唐昊抱着手臂,微微挑起半边眉毛,“你还要什么?”
“你那块玉佩。”孙哲平说,“我去江左,帮你找亲人。”
唐昊愣在原地,过了许久,他终于摇了摇头。
“不用了。”他低声说,“我很喜欢这里,一辈子都不会离开。”
“嗯。”孙哲平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唐昊的意思,“小子,再见。”
他扛着自己须臾不离身的武器,头也不回的走进那个黢黑的山洞。
他走得很坚决,很果断,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纯爷们过,三两步就迈进了那个黑黢黢的山洞里,因此他也不会知道,唐昊此时正盯着他的背影,嘀嘀咕咕咒骂着什么。
“蠢货。”唐昊小声说,“离开百花寨就不能再走回头路咯。蛊神保佑你最好一辈子都别后悔。”
男孩撇撇嘴,转身沿着与男人相反的方向走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拉扯开来,在毒龙道里蔓延成一片模糊不清的毒雾和迷障。
【多年后,杭州西湖畔。】
【孙哲平跟叶修对月小酌时说起这段往事,谈及此节,很是感慨地去拍自己大腿。】
【他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我一个时辰之后就后悔了啊!】
那天他走出毒龙道,仰头就看见一轮圆月挂在半山腰。月光明澈如水,轻柔如纱,给眼前的十万大山都镀上一圈朦胧的银白色。
他来之时日光灿灿,他去之时月色皎皎。
好似一个圆满的轮回,由首至尾,由始至终,完完整整的一笔一画。
可事实当真如此么?
这辈子从来不知道后悔为何物的孙哲平,开始慎而又慎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哎哟我说老孙你可真不容易啊,你这辈子居然会动脑子想问题。叶修说。】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为什么在这两个月里,自己根本没主动想过离开百花寨的事呢?
他换上苗人的衣服,是因为张佳乐说寨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穿汉人衣裳太打眼了;他跟着苗寨的小伙子们收割草药,是因为夏季换种时张佳乐嚷嚷着人手不够让他去帮忙;他学会抽烟草,是因为张佳乐卷好了烟硬塞给他;他听过的月下情歌,都是张佳乐拉着他去听的。
那时候张佳乐趴在河边一栋竹楼的竹窗边上,眼底映着一片皑皑月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孙哲平瞅着他这副模样,心累,就问他说,你怎么不去唱呢?
张佳乐就笑笑说,反正我去唱了也没人理我咯。
孙哲平很实诚地问他,为什么。
张佳乐又笑,说,你们汉人看这事儿看得新鲜好玩,其实我们世世代代都这样,早习惯了。你们那儿讲究什么三书六礼的,把一男一女捆一起就过一辈子,可我们这里一辈子那么短,捆都捆不出个伴儿来,不过就是两个寂寞的人相互看看,看对眼了就搂着在床上打个滚儿消遣消遣。我又不寂寞,去那儿唱个啥,又唱不出朵花儿来。
真的不寂寞么?可那一刻孙哲平看见了他的眼神,觉得并非如此。
而孙哲平那时候呆呆愣愣杵在一边找不出一句话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概也是寂寞的吧。
孙哲平停下脚步。
转身。
重新握起他的重剑。
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确实要离开百花寨,不过他要带着另一个人一起离开。
张佳乐。
没了防身的金蚕蛊有啥关系,毒龙洞照样过,百花寨照样闯。
他还有他的剑。
END